當莫邪引著兩個女子進來的時候,王容的目光幾乎本能地落在了公孫大娘身邊的玉奴身上闊別多年,玉奴又一直生活在漠北,按照道理,那如玉容顏應該會顯得黯淡幾分,可如今乍一相見,她卻發現玉奴不但姿容依舊,而且神采煥發,整個人從內而外透出了一股青春活力。

“師娘!”

玉奴見王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一時也忍不住心頭激蕩的情緒,竟是快步衝上前去。王容連忙起身相迎,懶了她在懷中之後,這才欣慰地說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我在長安時,師叔和你姑姑每每提到你的時候,全都牽掛不已,最擔心的就是你不習慣塞外的苦寒和冷清。”

“師娘、師尊和姑姑為我費了這麽大的苦心,我很好,當然很好。”玉奴說著說著,竟是有些語無倫次,她伏在那如同母親一般溫暖的肩頭,好一會兒方才稍稍鬆開,擦了擦情不自禁從眼眶中滾落出來的淚珠,這才笑著說道,“師娘,我和公孫大家走了這一趟西域,收獲很多呢!我一直都想去龜茲、疏勒、於闐好好看一看,真沒想到這個夢想竟然能夠實現!我們在路上還遇到過劫道的馬賊,可就如同砍瓜切菜一樣打發了!”

聽玉奴把擊退馬賊形容成砍瓜切菜,公孫大娘也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她這一年已經五十有七,早已經不再年輕了,可是她精研劍術,又學過道家練氣功夫,再加上出宮之後心境自由,武藝修為竟是又有精進,如今看上去一點都不顯得蒼老。此時此刻,看到王容歉意地對自己打招呼,她便笑道:“你們多年不見,如今重逢之際,忘了我這個外人在場,這是自然的。隻不過,我和玉奴帶著劍營弟子這一趟西域之行,有時候我想起來實在是感慨萬千,天底下能夠借假死金蟬脫殼離開皇宮的人,大概就隻有我們倆了!”

“公孫大家一身藝業,如果隻能在皇宮中,為陛下和那些皇親國戚達官顯貴獻演,實在是太可惜了。杜郎常說,都播能夠有今天,羅郎和嶽娘子固然居功至偉,卻也少不了公孫大家在劍營身上花費的苦心。而如果不是受到公孫大家的刺激,公冶先生也不會在朔方定居,在軍中悉心培育弟子和後人。”

王容提到公冶絕,公孫大娘不禁莞爾。公冶絕如今已經年近八十,身體矍鑠,脾氣也大,她之前回程時,還特意帶著玉奴去過靈州,和公冶絕小小比試了一場。兩人的劍術雖然各自側重點不同,可公孫大娘在塞外曾經曆經了很多次實戰,竟是不遜公冶絕。她臨走之前,好勝的老頭兒幹脆塞了兩個從小收容學劍的孤兒給她,讓她幫忙好好磨礪,異日再讓兩邊弟子們比過。

眾人都是多年不見,久別重逢,自然有的是話好說,而對於此行西域收獲最大的樂舞,言談間,玉奴又獻寶似的拿出了自己此行沿途抄錄的厚厚一遝樂譜。這一次她跟著公孫大娘遠行西域,一路走了整整兩年多,深入民間訪查,所得自然非同小可。興之所至,她時而當場彈奏箜篌,時而當場表現幾個舞姿的時候,無論王容還是公孫大娘,全都露出了欣悅的笑容。

而親自在一旁服侍的莫邪當年奉杜士儀之命,也曾經隨侍過玉奴一陣子,深知其中關節,一麵再度暗歎杜士儀的大膽,一麵卻也感到發自內心的高興。她很清楚王容連日以來都在糾結那個本該是喜訊的消息,因此也分外希望能有個親近的人來紓解一下王容的情緒。

一轉眼便到了傍晚,王容生怕走漏風聲,得知其餘劍營弟子都由龍泉安置在了安北牙帳城中的妥當地方,她想了想就開口邀約道:“安北大都護府中畢竟人多嘴雜,公孫大家如果不介意,便和玉奴一塊留在我這兒過夜吧?”

公孫大娘看了一眼玉奴,當即笑道:“我這一把老骨頭就算了,隨行的那些小家夥們沒看到我回去,心中必定焦急,就讓玉奴留下陪夫人吧。”

“那我陪師娘一晚上,明天就回去和師父會合回都播。”玉奴欣喜地點了點頭,卻沒注意到王容那訝異的眼神。等到目送莫邪親自把公孫大娘送出門去,她一回頭方才發現王容正盯著自己。

“你拜了公孫大家為師?”

“是啊,也算是關門小徒弟呢。”玉奴笑吟吟地眨了眨眼睛,臉上竟有些少女的爛漫風情。她很快就露出了認認真真的表情,上前挨著王容坐下後,就按住了她的手說,“師娘,我不想再沒有點滴自保之力,所以我學劍和我當年跟著師傅學琵琶,跟著師尊學道法,都是一樣用心的。”

“隻要你喜歡就好。”王容按歎了一口氣,知道當年那個曾經猶如粉團一般的小丫頭,終究已經是永遠的過去了。曆經了那麽多事,又曾經遠行過西域,跟著公孫大娘學了劍術,如今的玉奴已經不再是從前那樣毫無自保之力了。端詳了玉奴好一會兒,她便笑著說道:“今晚上你和我一起睡,我有很多話想問你。”

“那可真是太好了,我也有很多話想和師娘說!”

等到莫邪親自服侍了王容沐浴,送了人到**先去躺下,隨即借著去看熱水的借口,悄然來到了寢室旁邊的浴室。她一推門進去就看到了玉奴那白皙光滑的脊背,那一頭猶如緞子一般烏黑柔滑的秀發,竟是呆愣了片刻方才上了前去。兩人之間本就是舊識,因此在寒暄幾句過後,莫邪就把王容懷孕的消息告訴了玉奴。

“這……是真的?”玉奴很不可置信地問了這麽一句,見莫邪麵色凝重地點了點頭,她不禁輕輕吸了一口氣,隨即喃喃自語道,“師傅和師娘還真是恩愛……”

這是重點嗎?莫邪一下子覺得,自己和這位昔日的壽王妃,曾經的太真娘子商量這件事,是不是白費功夫。好在緊跟著,玉奴就一下子眉頭緊鎖。

“可女人上了三十而有身孕,別人就都會覺得是老蚌含珠,更不要說師娘如今已經過了四十……不行,分娩對女人本來就是鬼門關,更何況是師娘……”思量了好一會兒,玉奴最終抬起頭對莫邪說道,“你說的我知道了

,我會設法探探師娘的口風,是留還是其他,早下決斷都比拖下去好。”

然而,當玉奴擦幹了頭發,悄然來到那張寬大的床邊時,看到的卻是王容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睡著了,這時候,她不知不覺就怔住了。打了個手勢讓莫邪退下,她輕手輕腳爬上床在師娘身邊側躺了下來,專注地看著那張從來沒看見的睡顏。她甚至玩興大起地纏繞著枕邊那一圈黑發,腦海中再次浮現出當年上元夜時,杜士儀哄了她說那是神仙師娘的情景。

時光翩然輕擦,一晃已經二十多年了!

就在玉奴胡思亂想的時候,突然隻見對麵的人眼皮微微眨動,仿佛就要蘇醒過來。她趕緊手忙腳亂地躺好,蓋上被子裝睡,可誰知道緊跟著就隻聽耳畔傳來了含含糊糊的聲音。她把眼睛睜開一條縫偷瞥了一眼,這才發現王容並沒有醒過來,而是仿佛正在做什麽夢,眉頭緊蹙不說,額角甚至還滲出了微微汗珠。

“師娘?師娘?”

玉奴試探性地叫了一聲,下一刻,王容便猛然驚醒了。見身邊的人是玉奴,她的眼神從迷糊恢複了清明,隨即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這兩天仿佛突然嗜睡了不少,本想著等你,誰知道眼睛眯瞪了一下就睡過去了。”

聽到這樣的解釋,玉奴不禁覺得心頭一陣難受,當下在被窩裏伸手握住了王容的手,一字一句地說道:“師娘,你的事我已經知道了。我沒有當過娘,不知道身懷六甲是什麽滋味,可我知道你一定愛著這個還沒出生的孩子。不過,師娘,什麽重要,都不如自己的身體重要……”

“好了,別說了,我知道你的意思。”王容嗔怪地打斷了玉奴的話,用手點了點她那小巧的鼻尖,這才笑著說道,“你師娘我心裏有數,不會過於勉強自己。你我這麽多年才能重新見上一麵,別淨說這些。都播那麽大的地方,羅盈和嶽五娘又都是率性的人,難不成你就沒有遇到過自己喜歡的人?”

玉奴沒想到一下子引火燒身,頓時為之訥訥。接下來,她不得不辛苦地招架著王容對於她近些年生活的追問,盡力想讓師娘覺得自己日子過得很好。想到明日就要離開了,她的心裏甚至有一種說不出的解脫感。

杜士儀不在也是好事,免得她見到師傅師娘恩恩愛愛的樣子,心裏會感到寂寞……

這一夜,娘倆一直耗到下半夜才睡。等到清晨的晨鍾一聲聲響起,已經習慣了這種生物鍾的王容睜開眼睛時,就隻見枕邊的玉奴在睡夢中亦是笑意盈盈,顯然睡得正好。她不想打攪玉奴的好睡,正要輕手輕腳起身,卻不想莫邪突然推門進了屋子,不管不顧快步衝到了床前。

“夫人,羅希奭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