薊州地處平盧和範陽之間,是兩鎮交通要道。自從兼知兩鎮節度之後,安祿山就在薊州州治漁陽城北麵築起了雄武城,又把漁陽城中靜塞軍的將領全部換了一個遍,上上下下幾乎全都是他的義子。靜塞軍原本一萬六千人,馬五百匹,但安祿山陸陸續續從契丹和奚族哪裏掠奪了大量馬匹,又和漠北諸部交易了一些馬匹,再加上幽燕原本就是產馬之地,於是縱使步卒,也都有馬匹坐騎可供行軍時代步。

寂靜的夜裏,漁陽縣城中卻燈火通明,城外更是駐紮了無數大軍,人聲馬嘶聲絡繹不絕。城中一座有些年頭的古寺中,熊熊燃燒的火炬下,安祿山一身定製的軍袍盔甲站在院子中密密麻麻的眾將麵前,一張肥碩的臉在火光的照耀下顯得越發圓溜溜的。然而,他這樣子盡管稱不上勇武,可他在河北道呆了整整十幾年,可以說是名副其實的河北王,當一個個將領依次廷參時,竟是整齊劃一,再無一絲一毫的雜音。

“眼下是黎明之前,大晚上的把你們全都召集在此,是為了一件至關緊要的大事”

見底下一片寂靜,沒人敢吭聲,安祿山很是滿意,他刻意放緩了聲調,一字一句地說道:“陛下登基以來,先有開元盛世,賢相名臣層出不窮,可現在朝堂卻是奸臣一手遮天,就是那自稱國舅的楊國忠”

安祿山一下子提高了聲音,幾近咆哮地怒吼道:“他銜恨李林甫,便造謠說是李林甫炮製了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竟在其屍骨未寒之際,便將其子婿家人貶斥出京;他嫉恨杜士儀,便讓那陷害過王忠嗣的羅希秉前往安北牙帳城,以至於黠戛斯以及回紇兵馬圍城,漠北一片大亂而現在,他又把冒頭指向了我,先是夥同幾個奚人告我冒功,如今更是變本加厲構陷於我這樣的禍國殃民之輩,是不是該死,是不是該殺?”

“該殺”

安祿山惱火不學無術的楊國忠竟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挑釁自己,因此刻意命人在河北道宣揚其劣跡,因此這該殺兩個字竟是聲震雲霄,驚起宿鳥無數。麵對這一幕,安祿山更加扯開喉嚨地吼道:“隻可惜我連連上奏疏彈劾此等小人,陛下卻始終不能洞察其奸。直到日前我痛定思痛,親自咬破手指用血寫了一封血書呈上,卻依舊不得陛下回首。而且,現在朝中上下全都是楊國忠的黨羽,竟是輕易清除不得。所以,太子殿下隻能下密旨給我,讓我帶兵前往長安,討逆勤王”

最後一句話頓時引起了一陣極大的**。盡管這些年來安祿山厲兵秣馬,收買人心,可大唐畢竟存在了這麽多年,盡管這些年來盛世的表象下掩藏了太多太多的危機,從流民,到天災,到征伐過度,百姓承擔不起沉重的賦役,可總的來說,世道還算太平,軍將們亦是把心思花在了撈錢和撈軍功上。現如今,安祿山一下子提出了擁戴太子,討逆勤王,除非是死腦筋的才會信以為真,大多數人心裏都有一本明賬。

從古至今,所謂的清君側有幾次是真的?

就在這時候,外頭突然傳來了一陣更大的喧嘩。隨著安祿山怒聲質問怎麽一回事,很快,就隻見十幾個牙兵簇擁了一個身穿尋常衣衫的老者進來,看上去不過是一介平民百姓。將校們正納悶的時候,卻不想安祿山竟然有些吃力地挪動著步子迎上前去。

“怎麽回事?”

那老者卻是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大帥,大帥真的要發兵長安?可長安是我大唐帝京,陛下在那裏,縱使要討伐奸臣,也用不著這麽多軍隊,還請大帥三思而後行啊”

偌大的院子裏漸漸沒有了別的聲音,隻有這老者帶著哭腔的勸諫,然而,等到他告一段落之後,卻隻聽安祿山擲地有聲地說:“正因為長安是帝京,是陛下安居之所,我這才要征調最精銳的大軍前往討伐奸臣從現在開始,軍中但凡有猶疑不前者,民間但凡有妄言軍機者,斬,夷其三族”

大唐自從立國之後,便律法嚴明,並不以嚴刑峻法威懾百姓,什麽淩遲和族誅之類的刑罰,永徽律疏上全都沒有。所以,聽到誅三族這樣的恐怖軍令,每一個將校都打了個寒顫,尤其是那些起初打算試著反抗一下的人更是縮回了腦袋。而那個被牙兵們簇擁進來的老者也不由得上下牙齒直打顫,臉上竟是驚惶和恐懼,可卻沒想到安祿山竟然對他笑了笑。

“老丈,你很幸運,因為你是第一個勸諫我不要出兵的,也是最後一個下不為例”

嚴莊安排的這麽一出戲實在是不錯

隨著下不為例四個字,那老者被人一把架起拖了出去,而他那嗚咽也仿佛被人堵回了口中,竟是再沒有聲息傳來。四周圍死一樣的寂靜,直到安祿山左側的阿史那承慶猛地一揮胳膊大叫了一聲萬勝,四周圍此起彼伏的聲音陸續響起,緊跟著方才蔓延到了更多的將校中間。很快,安祿山雙手一壓,上百號人再次安靜了下來,他便立刻宣布了賞格

在豐厚的官爵以及金銀賞賜刺激下,一張張最初發白的臉漸漸紅潤了起來,尤其是安祿山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是自己向朝廷奏請了他們的官職,是自己給了他們如今的前程之後,是他賜給了他們用之不盡的財富,最初或畏懼或驚怖或不安的將校們,全都被安祿山的說辭激勵出了一股邪性來。臨到末了,安祿山竟是用低沉的聲音吼道:“陳勝一介罪民,尚且知道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更何況爾等皆勇武男兒,怎能甘心臣服於楊國忠一介鼠輩之下?”

這樣一句簡簡單單的話,加上之前的鋪墊,終於撩撥得將校們嗷嗷直叫。隨著有人嚷嚷了一聲“願從大帥勤王討逆”,這樣的呼聲漸漸成了主旋律,乃至於原本還受命再次帶頭振臂一呼的崔乾佑竟是沒了用武之地。至於那些軍階比較高的將領們,則是態度相對冷靜,可大多數人的心中卻也同樣是惴惴然。

安祿山的夷三族絕對不是恐嚇,他做得出來隻憑安祿山的那支養子軍以及牙兵,再加上這些年在軍中建立起的威信,他們如有異動就是殺身之禍

而當委任了賈循任範陽節度使留守幽州,呂知誨為平盧節度使留守營州之後,一夜的誓師動員,安祿山與眾將共飲出征酒

,眼看一個個人在那張討逆檄上按下了自己的手印後,他方才登上了一輛特製的鐵車,竟是在牙兵簇擁下先行出城。此時此刻,將校們哪裏不知道,這位節帥是要對軍中下令了。果然,在蒙蒙天光下,他們跟著出城後未久,就隻聽諸軍之中傳來了陣陣山呼海嘯一般的歡呼。

“等到他日成功時,奸相楊國忠以及長安城中那些奸佞所留下的財產,全都取來賞賜爾等”

應召而來的奚族以及契丹族兵馬亦是應和聲聲。混在契丹兵馬當中的耶律泥禮輕蔑地冷哼了一聲,見一個親信從人群中艱難通過,擠到了自己麵前,他便低聲問道:“都探問清楚了?”

“夷離童,那些奚人都雜亂得很,領頭的那個將領瞧著不太能服眾,剛剛還有人和他爭執不下。至於咱們契丹兵馬當中,除卻我們這一部之外,其他的兵馬也是雜得很,不像有人指揮的樣子。”

這樣的回答無疑有些出乎耶律泥禮的意料。奚王李延寵和契丹王李懷秀先後死在了都播的手裏,而後安祿山又冒領其功,都播一味聽之任之,卻又在安北牙帳城發生變故之際悍然西進,可他耶律泥禮在契丹牙帳左近試探性的一次反撲卻被人識破,損兵折將毫無戰果。即便都播這些年不顯山不露水發展了起來,可在同時占了仆固和同羅之後還有這樣的戰力,這實在是不可能

除非有人在暗中力挺都播

耶律泥禮正在這麽想著,隻聽排山倒海一般的歡呼聲從四麵八方響起,他甚至不用伸出脖子去看,就知道是安祿山的帥旗已經動了。果然,倏忽間就隻聽馬蹄聲陣陣,顯然是大軍就此開拔。那一刻,他在沉吟再三後,終於對四周圍的隨從低聲下了命令。

等到打下第一座城池後,就伺機脫隊離開

安祿山親自來到薊州漁陽誓師,至於幽州這邊,他則是全權委托給了史思明。史思明的誓師卻要簡單明了得多,幾個殺字,幾個賞字,幾顆血淋淋的首級,幾箱子讓人眼花繚亂的金珠,成功就撩撥起了將卒們心中最原始的衝動。自古燕趙多勇士,民間暫且不論,被安祿山養了這麽多年的將卒們,對主帥的命令除了有一種自然而然的服從意識,隱隱還有一種老子天下第一的意識。

因此,當史思明跨上馬背,抽刀直指西麵,高喝了一個殺字之後,數萬兵馬應和的殺聲震耳欲聾,直叫城中早已閉門的百姓們心驚膽戰。

範陽節度使府後院,被軟禁了好些天的薛朝在這陣陣殺聲中放下了筆,隨即輕輕揉了揉手腕,摘下麵具深深歎了一口氣。他不用看就知道,伺候在身邊的從者隻要目光一接觸到他的臉,就會不自覺地把視線投往別處,顯然一張猙獰可怖的臉是很有好處的,隻不過這些天一直貼在臉上著實難受。當然,這也是因為他拿出了足夠的於貨來,安祿山又急於造反,這才讓他成功蒙混過了這一關,現如今大軍這麽一出征,說不定安祿山會帶上他。

他真想跟著族主東征西討,而不是做這種事,可誰讓他姓薛?一張族譜倒背如流?他當初想不通為什麽還要救下安祿山的妻兒,還是羅盈對他解釋的。

能夠用暫時不殺安家母子和劉駱穀那幾個人,再給他一個合適的旗號,換取安祿山在行軍過程中少點阻力少殺點人,不論怎麽說都是劃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