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中天,常山太守府中恰是一片笙歌曼舞,觥籌交錯的景象。常山太守顏杲卿親自執壺勸飲,對著一個外表粗豪的大將大獻殷勤。而長史袁履謙亦是逐席給那些部將勸酒,阿諛奉承張口就來。美貌侍女則是穿梭席間,不時有人被醉醺醺的武將們拉了在身邊坐下,不顧場合便上下其手。麵對這一幕,平日裏最方正的顏杲卿看在眼裏,卻始終不動聲色。

那都是他特意出條子叫來的官妓!

酒酣之際,被顏杲卿親自從井陘關請過來的李欽湊哈哈大笑道:“大帥勢如破竹,直搗洛陽,到時候少不了我們的富貴榮華!顏使君,袁長史,各位兄弟,我等為大帥賀!”

眼看眾將轟然起身,齊齊舉杯道賀,顏杲卿亦是笑容可掬陪飲了一杯,這才不無惋惜地對李欽湊說道:“將軍也本是幽州大將,這次卻隻得鎮守井陘關,不得出擊,否則若是打下洛陽時,不也能分得一番功勞?隻恨我一介士手無縛雞之力,也隻能替大帥守好這常山郡了。”

“顏使君說對了,我恨不得插翅飛到前方跟著大帥征戰,也不樂意就守著那小小的井陘關!河東節度使王承業,那就是屬兔子的,代州兵馬一個都不敢動,我在那關上和弟兄們都閑得發慌了!若不是顏使君傳大帥將令,犒勞我等同賀前方捷報,我還得苦巴巴在那井陘關蹲著!”

李欽湊大倒苦水之後,又親切地拍了拍顏杲卿的肩膀道:“顏使君,你倒不用灰心,大帥麾下雖有嚴莊和高尚張通儒那幾個家夥,可他們不過小聰明,怎比得上你?你鎮守常山郡有功,回頭等大帥得了天下,我一定對大帥舉薦,封你一個尚書當當!”

這幫亂臣賊子!那擁戴太子之類的宣言果然隻是為了蒙騙天下人的!

顏杲卿心頭大怒,麵上卻隻是勉強笑了笑,勸酒卻越發殷勤了起來。直到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堂上連帶李欽湊在內的眾將無不酩酊大醉,他方才稍稍舒了一口氣,當即悄然叫了自己的心腹家丁進來,把人一個個全都捆了起來。臨到李欽湊時,他卻阻止了要綁人的家丁,想了一想便沉聲說道:“不要留著他,砍了他的腦袋!”

袁履謙不由得大吃一驚:“使君,留著他性命豈不是更好?回頭興許還能交換一些落到叛軍手中的忠良之士!”

“安祿山麾下強將如雲,如他這種貨色算不得什麽,根本不會為了他的死活而費心機!”顏杲卿心中還在痛恨李欽湊剛剛的胡說八道,而且他心中早有計較,搖了搖頭後就沉聲說道,“雖說杜大帥和郭大帥聯名傳書,讓我們靜待時機,可若是河北這邊毫無動作,安賊老巢無憂,就能定心經略中原。李欽湊的部下並不是什麽精兵,很多都是臨時招募來的,隻要手持他的首級勸降,相信他們一定會一哄而散,到時候兵不血刃,也就少了一番大麻煩!”

袁履謙這才恍然大悟,眼看剛剛還和他們談笑甚歡的李欽湊就這麽糊裏糊塗被家丁砍下腦袋,他隻是別開了眼睛片刻,便主動請纓前去井陘關勸降,卻不想顏杲卿竟是執意親自前往,留他在這太守府鎮守。一來二去勸不回這位主司,他也隻好答應了,但仍是再三提醒此行小心。

夜色之中,當顏杲卿帶著隨行家丁以及暗中招募來的勇士百餘人趕到井陘關的時候,群龍無首的這座河北要隘顯得很平靜。

抵達之後,他便借著李欽湊的名義召集了旅帥隊正等人,突然就宣示了李欽湊血淋淋的首級,隨即喝令伏下的家丁以及勇士群起而上,拿下了這些中級軍官。見不少人還在惱火地叫罵,他少不得嚇唬這些人說,河東兵馬已經枕戈待旦於井陘關外,這時候,除卻一兩個死硬分子,大多數人都表示願意投降。軍官們都如此,下頭士卒當得知主帥被殺,外有雄兵,第一時間逃散的占了大多數。

直到這時候,後背心完全被汗****的顏杲卿方才如釋重負。連日以來,他承受了太多太多的壓力,其中最大的一樁,便是身為顏氏子弟卻屈從於叛賊。

哪怕他有現如今的前程,離不開安祿山的舉薦,可傲骨錚錚的他怎能甘心從賊?他和定州博陵郡太守張獻誠不一樣,張獻誠是張守珪的兒子,張守珪左遷之後,才能庸碌的張獻誠沒了後援,安祿山給個甜棗就立刻順竿爬了上來,如今竟然在前博陵太守被殺之後,心甘情願為安祿山守博陵,他的骨頭可不像張獻誠沒那麽軟!

因此,一回到常山太守府,顏杲卿就立刻在書房召見了袁履謙以及四鄉前來投效的那些不願屈從安祿山的官吏。坐在主位上的他將井陘關已經收複的消息一說,就隻聽書房之中傳來了一陣壓抑不住的驚喜歡呼。他抬抬手示意眾人且住,這才沉聲說道:“安賊罔顧聖恩,河北道心存忠義之輩無不含恨。如今聽說安祿山又派人回幽州征兵,而偽範陽節度使賈循因為百姓不願從逆而焦頭爛額,值此之際,我等不首舉義旗,更待何時?”

“使君說得沒錯,這時候不舉義旗,河北各州郡的官民將卒就會受更多的苦!”長史袁履謙第一個站了起來,大聲說道,“如今井陘關已經拿下,我們也該發檄聯絡各州郡的主司起兵,如果能讓賈循以及更多的叛將反正,那安賊叛軍指日可滅!”

太守和長史都這麽說,書房中頓時群起響應。在草擬檄時,顏杲卿親自操刀,當他一蹴而就洋洋灑灑擬好了那一篇數百字的檄之後,眾人一時傳看,槁城尉崔安石便大讚道:“慷慨激昂,不能更易一字,使君真是好筆法!”

其他幾人也一一讚了,眾人便計議如何聯絡各方,尤其是要立刻出井陘關去聯絡河東節度使王承業,稟報河北將舉義旗反正的消息。這時候,因為不願從叛,孤身從邢州巨鹿郡逃過來的內丘丞張通幽便開口說道:“若是要向朝廷報捷,振奮人心,區區一個李欽湊的腦袋卻實在是太輕了。想當初安祿山最初起兵時,曾經派二將從井陘關前往太原,劫了北都副留守楊光,如今這兩個人中,高邈正在幽州征兵,據說就要返回洛陽去向安賊

稟報,何千年也正從洛陽過來回幽州公幹,若能擒得這兩人獻給朝廷,同時昭告各州郡,一定會事半功倍!不過是使君重新用一次對付李欽湊的手段而已。”

對於張通幽這一計,眾人你眼看我眼,最後同時叫好。接下來兩日之內,顏杲卿依樣畫葫蘆,果然用同樣的誘騙之計,在槁城擒獲叛將高邈,在醴泉驛拿住了叛將何千裏。當兩個人同時被五花大綁送到常山太守府時,顏杲卿本待將人斬首示眾,硝製了首級之後,立刻送往太原,其他人力勸留活口,他卻不肯聽。最後,還是何千年為了活命,不得不豁出去一搏。

“顏使君,我是跟著安祿山謀逆,但有安祿山誅三族的威脅在,我敢不聽命?如今使君既然要首舉義旗,單憑常山一郡,單憑李欽湊,還有我和高邈的人頭,難道就能振奮人心?河北各州郡幾乎全部淪陷,要號召其他人起事,隻有使君做出更大的功績給大家做個榜樣!別的不說,常山北邊的博陵郡太守張獻誠,不過是靠著其父張守珪當初那點名聲,這才當了個太守,論他的才能狗屁不值!如若使君放出河東兵馬一萬已經出了井陘關的消息,那張獻誠定然會望風而逃!要知道,他麾下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的團練兵而已,他又絲毫沒有練兵之能!”

盡管顏杲卿本意是殺人立威,可聽到何千年這侃侃而談,他不禁有些心動。環視其他幕佐,見眾人全無異議,他便嘿然笑道:“你說得輕巧,如果我能如此輕易取下博陵郡,便饒你一命,囫圇送你去長安。至於陛下是否饒你,那就得看你的福分和運氣了!”

當顏杲卿真的隻憑些許謠言,不費吹灰之力就嚇得張獻誠落荒而逃,奪下了博陵郡之後,他便得到了另外一個讓他又驚喜,又疑惑的消息。

有一支兵馬西出飛狐陘,已經直插進了易州!

盡管對方旗號尚不明確,可顏杲卿敏銳地意識到,如果是叛軍要回幽州,怎麽也不可能從河東道冒出來,這隻可能是平叛的兵馬。於是,親自趕到定州博陵郡收拾張獻誠留下那一攤子殘局的他甚至來不及和幕佐商量,直接派幾個心腹隨從護送兒子顏泉明前往易州上穀郡,看看能不能和那支兵馬取得聯係。同時,他又竭力收攏張獻誠的團練兵,等留下崔安石鎮守博陵郡,他回到常山見到代自己主持事務的袁履謙時,他立刻對其說出了這個消息。

“一定是河東的兵馬,一定是!”袁履謙亦是激動得無以複加,他緊緊握住顏杲卿的手,聲音顫抖地說道,“如果是安賊叛軍,怎會從飛狐陘神出鬼沒地冒出來?”

“對,我也是這麽想的,所以,我才讓泉明親自過去接洽,如果真是朝廷兵馬,那整個河北道各州縣一定會群起響應!”

袁履謙雖然高興,可聽說顏杲卿竟然把自己的兒子派出去了,他不禁失聲驚呼道:“你怎可如此?你的三子季明已經被安賊帶走,如果得知我等反了他,一定凶多吉少。雖說我們猜測那是河東兵馬,可如有萬一……”

“事到如今,還想什麽萬一不萬一!如果想那麽多,我們隻消繼續忍氣吞聲聽安祿山指派就好,何必冒險舉義旗?”顏杲卿捏著拳頭重重敲在了案上,一字一句地說道,“如果不是泉明親自去,何以取信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