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晨光中傳來的一聲聲晨鼓,驚醒了試場中一個個睡眼惺忪的老少士子。*文學館xguan.*京兆府廨位於光德坊東南隅,靠近安化門大街,因而這晨鼓聲自然分外震耳。然而,當有人懶洋洋打了個嗬欠,揉著一晚上被堅硬地麵硌得生疼的肩膀坐起身時,卻愕然發現身旁一人不但睡得極熟,甚至還能聽到打鼾的聲音。即便是在越來越多大街上的晨鼓都齊聲響起,卻依舊蓋不住那一陣陣的鼾聲時,他的臉sè終於微妙變化了起來。

“這杜十九郎可睡得真沉!這般鼓聲竟然還酣然高臥!”

聽到他這嚷嚷,有初次應試一夜輾轉未眠的不禁嘀咕道:“這四麵透風的地方,虧他竟然能睡著!這早晚還不起,卯時就要發今ri第二場的卷子了!”

而昨ri試完,見到有醫士來給杜士儀查看傷口重新上藥包紮的人,則是低聲歎道:“八月初八啟程去的洛陽,然後趕在八月十三回來,即便ri夜兼程,應該也就頂多歇過一晚上。昨夜若是及早進城,還能再休息一夜,結果又碰到那種匪夷所思的事,杜郎君還真是時運不濟!”

“他要是時運不濟,別人算什麽?最終能趕上就是不幸中的大幸了,王十三郎何等名聲,這時節竟然隻能在家裏的養病,這才讓人扼腕歎息!”

“說到這個,昨夜杜郎君身上那幾處外傷瞧著也怪嚇人的,不會是傷勢發作,這才昏睡不起的吧?”

此話一出,頓時引來了好一陣議論紛紛。說話間,卻有一人來到了杜士儀身前,麵sè凝重地伸出手去在他額頭上探了一探。幾乎是與此同時,他便發現手下的人輕輕一顫,隨即就倏然睜開了眼睛。四目對視,剛剛從深沉的睡眠中驟然驚醒的杜士儀方才鬆弛了下來,而嚇了一跳的張簡亦是長長舒了一口氣:“杜郎君可是醒了,大家還在擔心你的傷勢呢!”

“傷勢不要緊,昨晚上醫士診治就已經說了,都是些皮肉傷,那會兒我等已經發現端倪有了提防,否則以寡敵眾,哪裏能幸免於難。”

杜士儀此前已經和赤畢等人完完全全對好了口供,甚至詳細到一些極其瑣碎的細節,因而前一天晚上幾乎又是徹夜未眠。昨ri的帖經對於他來說,並不是什麽太過艱難的考驗,因而這一晚上睡得猶如死人似的,倘若不是因為張簡探手上來,他興許就徑直睡到試官藍田縣丞於奉到場的時候。坐起身之後,他便含笑對四周那些探頭探腦觀望的人道了聲謝,等到外頭有差役挑著水在外頭叫賣用水,他便信手塞了從枕下錢囊中拿了一把錢塞給了張簡。

“杜郎君你這是……”

“吃食最好用自帶的,但洗漱總不能略過吧?水井太遠,我如今還是有些不方便,隻能勞動張兄去買水了。”

張簡自從在豆盧貴妃的壽宴上露過一回臉,接下來在那些往ri根本望之而不能入的公卿貴第行卷時,大多數無往而不利,甚至往ri被人輕視的那些頌人政績的詩賦,也一時被人大為嘉賞,甚至流傳了開來,更不消說他還和當朝宰相宋璟以及天子李隆基一樣jing通羯鼓,這更是成了一塊難得的敲門磚。他本就是頗有才華的人,一旦得到機會抓住了機會,自然便如同和氏璧遇卞和一般。唯一不足的便是他出自江南寒素,囊中羞澀,盡管連月以來多得人資助,可應酬陡然增多,花銷也為之節節高,進入試場之際,身上已經隻剩下屈指可數的錢了,還得預備之後開銷。

因而,原打算在試場中忍一忍,苦苦熬過這三天的他此刻捏著那一把錢,一時臉sè變幻了好一陣子,最終才輕輕吐出了一口氣。杜士儀分明是打算幫他,卻還如此顧忌他的麵子,本就心中感激的他怎能不觸動?

“既如此,我就去讓人送水來!”

縱使世家子弟有家奴從者隨侍,也隻能送到場外,所以進了試場,樣樣都要靠自己。比如穿過老遠的距離,去京兆府廨西南的水井去打水洗漱,世家子弟們誰都不樂意,於是方才衍生出了差役挑水來賣的勾當。至於清貧者,不但要自給自足,而且還常常會遭胥吏嗬斥奚落。這會兒杜士儀和張簡輪流出去了一次,回來用水洗漱過後,就隻見有人渾身**失魂落魄地從外頭進來,顯見是受了一番羞辱。

張簡一時麵sè發白,見那人一聲不吭歸了自己的席位,他才喃喃自語地說道:“我認得那人,在河東也算名士,隻是家境清貧,沒想到……”

一旁緊挨著杜士儀的一個士子立時嗤笑了起來:“河東名士?每年省試,名士難道不多?舉天下有誌於進士科的才俊一時濟濟一堂,可搜檢之際,那些胥吏還不是居高臨下呼來喝去猶如奴仆!而且咱們在這時節府試,是運氣最好的,倘若早在七月,暑氣未退,中暑是家常便飯。至於省試就再也沒有那樣的運氣了,不是正月就是二月,那時節在尚書省的都堂應試,下頭隻有單席,若是被潑這麽一身的水,滴水成冰,命都會去掉半條!”

他每說一句,新應試的人不免麵sè白上一陣,而出入科場字數多的卻都是麵sè如常。須知每年的鄉貢進士名額,全都不但有定數,而且隻一次xing有效,也就是倘若在省試進士科中落第,明年還要再從縣試府試一層層熬上來!所以,出入科場對於其中那些四五十開外的人來說,實則家常便飯。

而張簡卻是直到今歲方才得到了最有希望通過京兆府試的機會,此刻深深吸了一口氣便低聲說道:“這種ri子,我不想再過第二次!”

“那就一塊竭盡全力吧!”

杜士儀早聽盧鴻提到過這科場艱難,如此勉勵了張簡一句,他便打著了火,將那小炭爐生了起來,繼而把黃米飯舀在陶器之中放在上頭溫著,又就著酸甜的酪漿吃了兩塊點心。

而一旁的柳惜明自然比杜士儀更熟諳金錢開道的優勢。而且他預備得早,不但有熱水洗臉,甚至還有差役給他尋來了侍婢梳頭,甚至送上了兩個熱氣騰騰的胡餅和三勒漿。還不等他吃完,聽到外頭傳來了明公臨場的呼喝,連忙放下了手中方才吃了一小半的早飯。果然,須臾,便隻見於奉在那蒙蒙晨光之中帶著兩個差役進了試場。

盡管有人蓬頭垢麵,有人正在急急忙忙吃自己的早飯,還有人正在忙不迭地收拾昨夜過夜的那些鋪蓋行頭,但於奉經曆過這等科場眾生相,隻當作沒看見似的。等所有考生參差不齊地行禮過後,他拱手還禮,隨即便示意差役們一一發下答卷。

等到人人都領到了那一張早已被卷折到位的答卷,以及另外一卷草稿紙,他方才背著手從容說道:“今ri試賦《九德賦》,以‘九德鹹事,俊乂在官’為韻,不限用韻次序。”

相比前時萬年縣試的那一道試賦題,今天京兆府試第二場的試賦題無疑不偏不倚。畢竟,《chun秋左氏傳》洋洋灑灑二十萬字,《尚書》字數就少多了,就連起初打算向杜士儀打探出典的,這會兒也長舒一口氣,攢眉苦思打起了腹稿。而更多心中有底的,則是繼續吃起了起頭尚未來得及吃完的早餐。

杜士儀亦是自顧自先吃完了已經用小炭爐溫熱的小米粥,等到肚子裏暖烘烘的,身上亦是溫暖了起來,他方才凝神思量起了這一篇試賦。

賦興於漢,至唐依舊為文人墨客鍾愛,入進士科第二場雜文試也是自高宗武後年間方才受到重視。而科場試賦,卻不比通常習作,格式最為要緊。如盧鴻曾對他說,一篇試賦,少則二百五六十字,多則六百餘字,然而少則容易讓試官覺得才盡,多則容易讓人不耐煩。因而,三百五十字到四百字方才是最合適的。若要吸睛,則更要在結構上下足功夫。他看過的賦譜再加上盧鴻的總結,大體結構已經分明。

一篇三四百字的長賦,賦頭為三到四對,能否引人閱讀下去,這是重中之重,雖有實起虛起之分,然若說引人入勝,直切題意的實起自然更勝一籌;而接下來的三對,則為賦項,便如同脖子對身體是連接軀幹和頭的作用一樣,賦項的作用在於承上啟下;再則是賦腹,這是整篇試賦的jing華所在,長達數百字,相形之下,賦頭也好,賦項也罷,都隻是鋪墊,而這一道關正是考驗士子真才實學的所在。至於賦尾四十字,則在於如何點題收尾。盡管和後世的八股文題材不同,然則破題承題卻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而今ri試賦之《九德賦》,出自《尚書》皋陶之中所言九德,“寬而栗,柔而立,願而恭,亂而敬,擾而毅,直而溫,簡而廉,剛而塞,強而義”,而所用韻腳亦是出自同一篇文章之中。因而令全題在握的破題,自然值得花費大工夫。

杜士儀這一沉吟,便幾乎到了ri上中天時分。一直四下查看的於奉見他遲遲不曾落筆,心中不禁狐疑難明。然則這四處遊走久了,他亦有些支撐不住,遂回座欣然坐下,等發現杜士儀突然開始磨墨,他才在一愣之後抬頭對旁邊差役道:“去杜十九郎身邊看看,寫了什麽詞句,回來保我!”

等到那差役應聲而去,他環視一眼這偌大的試場中稀稀落落的應考士子,不禁輕輕歎了一口氣。這進士科是躍龍門,可即便真的輕輕一躍而過,又哪裏真的會就此一片坦途!

片刻工夫,他就看到那差役快步回來,等到了他身側之際,卻是低聲說道:“杜郎君首句是……庸夫是利,君子維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