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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因為自小就成了母親改嫁的拖油瓶,四處被人瞧不起,身份又卑賤,還曾經如同奴仆那樣伺候張守畦,安祿山自打進入洛陽之後,就對富麗堂皇的洛陽宮喜歡得不得了。尤其是那座重造於武後年間,曾經被稱作為明堂的含元殿,他更是分外中意,每次召見人都會選擇此處。可這就苦了大燕朝的武官員們,每次去見安祿山都要去爬那高高的龍首道,尤其是嚴莊高尚這樣的宰相。

而更具有諷刺性的是,大唐皇帝在這裏的大朝會,大多數都是接見使臣,頒賜恩賞,顯示大唐的天威,可安祿山卻不管不顧,上一次還在這裏鞭笞了崔乾佑田乾真孫孝哲三將,今天嚴莊送了戰報後,也同樣領了一頓安祿山親手揮下的鞭子。

這種日子簡直沒個頭

這是嚴莊狼狽不堪地從含元殿出來時,心裏發出的悲鳴。他那整齊的官袍已經破成一條一條,完全不成樣子了,頭上的官帽是歪的,腳上的靴子不知道什麽時候掉了一隻,而背上還沒完全好的舊傷上頭又添新傷,直叫他每走一步都仿佛痛在心裏。從前輔佐安祿山時言必聽計必從的躊躇滿誌,現如今仿佛已經完全成了過去式,眼下在這位動輒暴怒打人的主君麵前,他有的隻是無窮無盡的恐懼。

宰相?從古至今,有動輒被君王抽一頓鞭子的宰相嗎?

“這不是嚴相國嗎?”

臉色變幻不定的嚴莊立刻抬起了頭,露出了一副盡量沉著的表情。可是,看清楚麵前人是趙王安慶恩,他頓時掙紮著露出了一絲笑容,拱了拱手道:“趙王安好。”

安祿山一共十個兒子,趙王安慶恩是安祿山的第三子,乃是段夫人所生,今年不過十六歲。因為母親深受寵愛,安祿山甚至不惜為其向天子請封國夫人,由是造成了事實上的二妻並嫡,所以趙王安慶恩從來不承認自己是庶子,處處和嫡次子安慶緒爭搶。而因為安祿山的偏愛,他對幽燕軍中武全都是一種居高臨下的俯視態度。這會兒,發現嚴莊竟隻是略略彎腰拱手,他頓時目露凶光,手中馬鞭突然淩厲地往下一揮。

那馬鞭幾乎擦著嚴莊的鼻子落地,發出了一聲破空響聲。盡管這一鞭並沒有打在自己的臉上,但那勁風仍然擦得嚴莊臉上生疼,而更痛的是他的心裏剛剛才在含元殿中被安祿山鞭笞得叫苦不迭,現如今又被一個半大少年如此侮辱,自來以國士自居的他怎麽受得了?可想到剛剛吃的那番苦頭,嚴莊還是趕緊低下了頭去,沒有吭聲。

“一時手滑了,嚴相國可別見怪。”見嚴莊不敢反抗,安慶恩方才笑吟吟地揚了揚下巴,自矜地說道,“阿爺起家於幽燕,所以方才國號大燕。他封了我趙王是什麽意思,想來嚴相國是一等一的聰明人,心裏應該有數。長兄被困在長安生死不知,或許早就沒命了,隻是唐廷秘而不宣,至於二兄,那是個扶不起的泥阿鬥,大燕的將來,遲早是我的。”

當嚴莊漸漸直起腰的時候,就隻見安慶恩竟已經揚長而去,他隻覺得牙齒咯吱咯吱直打架,竟是氣得臉都青了。就是這樣一個德行的家夥,安祿山卻視為掌上明珠,曾經有看不過去的偏將把安慶恩這種類似的言辭向安祿山稟報,結果安祿山大為盛怒,表麵上對其加以重賞,卻在背後找了個由頭將其殺了,在此之後,再無人敢置喙安祿山的“家事”。現如今四麵楚歌之際,安祿山越發暴虐,還有這樣一個自以為是的安慶恩,再忍下去,大燕就要亡國了

嚴莊知道自己眼下這番慘狀很快就會傳開來,可他心裏另有打算,也就沒有遮掩,竟是就以這樣一番形貌回到了政事堂。

果然,高尚一看到他這樣子就嚇了一跳,雖說是拈鬮時運氣好,可兔死狐悲的心理畢竟占據了上風。他連忙衝著幾個看呆了的小吏厲聲吩咐了幾句,等人手忙腳亂取來了衣袍之後,他方才親自去掩上了門,又來到嚴莊麵前深深一揖。

“今天是嚴兄替我擋了一頓,是我對不住嚴兄”

“隻是我運氣不好。”

嚴莊也不忌諱,當著高尚的麵脫下了外袍,露出了新傷疊舊傷的前胸後背,顯然,是之前安祿山氣急之下胡亂抽打,這才造成了如此不規律的傷口。甚至他的大腿上都因為避讓不及而著了兩下,此時卻不便露醜。等高尚找來備在此處換藥時用的外傷藥膏替他在胸背草草塗了,又換上一身衣物之後,他才低聲說道:“一次兩次,我們都可以忍,但如今洛陽城外可以說是四麵楚歌,陛下卻老是如此動輒暴怒,這樣下去,我們能怎麽辦?”

“嚴兄說這話,是不是有好主意?”

高尚被這聲音嚇了一跳,轉頭一看,卻是大門已經被推開,阿史那承慶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了門外。他一麵慶幸兩人並未說什麽大逆不道的話,一麵強自擠出一絲笑容道:“你不是去檢視洛陽城中諸軍了,怎麽就回來了?”

阿史那承慶一直是安祿山的謀主之一,因此這次同樣受封為同中書門下三品,相比陳希烈和達奚坷這兩個掛名的,他和高尚嚴莊張通儒加在一起,才是真正的幽燕幕佐班子。如今,張通儒因為弟弟張通幽跟著顏杲卿和安祿山作對,名為宰相,卻不如往日那樣受安祿山信任,政事堂真正說得上話的,也就隻剩下他們三個了。

盡管上次挨打沒他的份,可眼見得高尚嚴莊這樣狼狽,阿史那承慶也覺得心驚肉跳。這時候進屋坐下之後,他便沉聲說:“河洛之地不比幽燕,醫者應該格外多,要不要我們用心搜羅一下,找人替陛下再好好看看病?”

他這話才剛出口,嚴莊就淡淡地說道:“大帥這幾年雖說心寬體胖,可在幽州時,性子也並沒有變成現在這樣子。如今動輒變得如此狂暴,究其根本

是因為戰事不利的緣故。心病還要心藥醫,哪個大夫有這種本事?”

麵對這一層被捅破的窗戶紙,高尚和阿史那承慶麵麵相覷,最終誰都不做聲了。他們明白,嚴莊所言確實是真正的事實,安祿山動輒鞭笞臣下以及宦者奴仆,隻是因為戰事不利的憤怒和恐懼而已。換言之,隻要把杜士儀和郭子儀兩路大軍給擊敗,把河東兵馬擋住,把河北兩路兵馬給消滅,把號令河北各州郡舉義旗的顏杲卿給抓來,那就什麽事都沒了可是,誰能做到?即便史思明已經率大軍反撲,可如今首要之務是守住洛陽

政事堂中,這個話題接下來沒人再度提起,可每個人心底都有個大疙瘩。嚴莊也隻是點醒一下高尚和阿史那承慶,根本就沒指望他們能夠成為自己的助力。如今越發糟糕的局勢,以及安祿山對自己的態度,他已經完完全全失望了。可他當了這麽久的幽燕幕佐才有今天,卻還打算拚一拚。

這天傍晚,當嚴莊離開洛陽宮後,隻是到家裏晃了晃,然後就換上便裝,輕車簡從地來到了溫柔坊一隅的那座豪宅,見到了安慶緒。

兩人從前並沒有太多的交往,安慶緒也根本沒想到這位父親麵前的紅人會來見自己,最初還以為是安祿山有什麽話要嚴莊帶給自己。直到嚴莊開門見山地問了一句話後,他才不知不覺退後了兩步。

“晉王,如果陛下數日之後就要立趙王為太子,你打算怎麽辦?”

怎麽辦?想到段夫人看自己時的不屑眼神,想到趙王安慶恩的唇紅齒白風流俊俏,想到武群臣對自己的避而遠之,安慶緒隻覺得胸口蹭的冒出了一團火,竟是忘記了嚴莊有可能把自己的言行舉動全部稟報給安祿山,沙啞著嗓子說道:“就算不是大兄,也應該是我憑什麽?”

“不憑什麽,就憑陛下寵愛段夫人,甚至起意就這麽宣布康夫人已經死了,然後冊封段夫人為皇後。既然都是皇後了,安慶恩就是真正的嫡子,名正言順。”嚴莊看到安慶緒額頭青筋一根根暴起,仿佛立刻就要發瘋,他方才放上了最重要的一顆砝碼。

“大王,你要知道,如今大燕國已經四麵楚歌,如果讓陛下再這樣一意孤行下去,隻怕敗亡就在眼前。當此之際,如果有人挺身而出,力挽狂瀾,那麽不但大家都會視其為拯救國運的功臣,而且他日也必定會聽從此人驅策。”

安慶緒根本就沒有那麽多雄圖大誌,他隻是希望奪回自己應得的東西,不再讓任何一個人居高臨下俯視自己,僅此而已。可自始至終,就沒有人關注過他,包括親生母親更重視的也是長兄。隻有此時此刻的嚴莊,用慷慨激昂的言辭撩撥了他的心。

他鬼使神差地開口說道:“那嚴相國覺得,我會不會是那個力挽狂瀾的人?”

嚴莊等待已久的,就是安慶緒這句話。因此,他的嘴角一下子彎了起來,隨即意味深長地說道:“大王若無可能,天底下就無人有此可能”

當悄然離開安慶緒宅邸時,嚴莊隻覺得後背心已經完全濕透。萬一談話不遂,安慶緒翻臉,那麽等待他的就是一個死字。好在他沒看錯安慶緒,這是一個既自卑又自負,同時又無能的家夥,遠遠比如今已經聽不進勸的安祿山好相處。更何況,他要的不是相處,而是完完全全徹頭徹尾的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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