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王李璘的這一聲暴喝,立刻傳到了竹林之外。頃刻之間,隨行而來的禁軍一片嘩然,當即分成了涇渭分明的兩撥人,拔刀對峙了起來。陳玄禮不在,阿茲勒也不在,北門禁軍也好,安北前鋒營也好,這會兒沒有第二個人有威望壓製他們,眼看一場亂戰就要就此爆發。而在這時候,一旁同樣在此等候的永王子女之中,年未弱冠的襄城王李億趁著別人不備,突然敏捷地竄入了竹林之中。

父親應該已經得手,這時候對著杜士儀一個人,隻要他能夠及時趕到,手刃了杜士儀,將來這大唐江山,就是他父子的了!

隻要杜士儀死了,前方將帥群龍無首,彼此不服,隻要重重恩賞,將來一定能夠懾服軍中!

襄城王李億這突然衝入竹林,兩邊對峙的禁軍和安北前鋒營將士不禁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可就在這時候,他們隻聽得背後傳來了一聲怒喝:“陛下遇刺是真是假還不得而知,隻憑永王一言就信以為真,你們全都是豬腦子不成?先進林中探明白要緊!”

甚至來不及去追究身後那怒吼之人是誰,前鋒營將士便最先反應過來,轉身就往林中衝去。見他們如此,今日隨駕的龍武軍將卒亦是不敢怠慢,慌忙緊隨在後。等到他們穿過那密密麻麻的竹林,最終來到草亭前時,麵對的卻是出人意料的一幕。

就隻見杜士儀正冷冷站在那裏,而李隆基頹然而坐,一支弩箭幾乎貫穿了左肩,身邊正有兩個老者在忙碌著什麽,而在杜士儀身後,除卻一排身穿黑色軍袍的漢子之外,更有十幾個官袍在身的朝臣!身為從前拱衛天子上朝的禁軍,將卒們很快認出了其中幾個最眼熟的高官。

左相裴寬,禦史中丞王縉,吏部尚書齊澣,戶部尚書韋見素……餘者幾個雖然不能第一時間叫出名字,可那朱紫官袍足以彰顯他們在朝廷中舉足輕重的地位!而最最引人矚目的,恰是橫刀保護在天子麵前的陳玄禮以及幾個禁卒,這樣一位碩果僅存的禁軍大將卻偏偏和杜士儀站在一起,其中的意義顯然很清楚了!

永王那一聲杜士儀行刺天子,分明有問題!

李璘捂著幾乎快要折斷的右腕,眼睛如同噴火似的死死盯著杜士儀。他才剛剛嘲笑過杜士儀沒有勇冠三軍的本領,可他自己卻沒能支撐到兒子李億趕到,那一把匕首就被杜士儀抬手一枚銅丸擊落,而緊跟著,不但有這麽多官員突然在他這一畝三分地上冒出來,緊跟著還有兩個禦醫竄上來圍著李隆基醫治。而陳玄禮的出現,更是打消了他心頭唯一的僥幸。

“杜士儀,你好!”

杜士儀淡淡地說道:“永王謬讚,不敢當。我隻不過覺得陛下是用重病不起的理由傳召我回來,今日卻大動幹戈造訪十六王宅,字裏行間透露的意思仿佛是打算定立東宮,萬一支撐不住,也許會出大事。所以,我早就托高大將軍去請陳大將軍,帶上兩個禦醫並心腹親兵悄悄跟隨。”

想到那陳玄禮斜劈李億的驚天一刀,李璘不由得在心中詛咒這個碩果僅存的唐元功臣。明知道李隆基最痛恨的是杜士儀,這位禁軍大將既然隱伏在側,為何不幹脆殺了杜士儀!他狠狠攥緊了拳頭,怒聲咆哮道:“那裴寬呢?裴寬他們又怎會在此?”

“陛下既有定立東宮之意,隻我一人在場自然多有不妥。既如此,我便讓人通知了一下左相和齊尚書王中丞等人,時間倉促,來的人有限。”

“杜士儀!”這一次,扶著父親的襄城王李億終於怕了,他色厲內荏地叫道,“這是永王宅,你怎麽可能放外人進來!”

這一次,現身的不是別人,卻是徐徐從裴寬等人身後走上前的高力士。相較於杜士儀,他的表情要複雜得多。見李璘和李億父子看到自己,全都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方才深深歎了一口氣,卻沒有答話。而接了話茬的,卻是王縉。

“這就要感謝永王了,別家親王都趁著此前叛軍作亂,想方設法趕走了監院中官,永王卻很體諒地留下了人,當然,你隻是留下了人,並不曾對其交過底。可留下了這麽一個人,也就意味著永王宅的門禁都是開著的,高大將軍既然和左相以及陳大將軍等人有要事過來,他當然就把後門打開,放了人進來。隻隔著一堵牆,永王所有的話,大家都聽得清清楚楚,事急從權的時候,用大錘破牆來救人,也就正正好好了。”

看了一眼仍未蘇醒的李隆基,王縉便好心地又添了一句:“好教永王得知,禦醫剛剛診治過了,陛下所中的箭傷雖然不輕,可箭頭並未淬毒。由此可見,襄城王固然願意跟著你這個父親一條道走到黑,可你的其他兒子,卻沒有那麽大的膽量當亂臣賊子,故而那幾支淬毒的箭,大約是有人替你換過了。”

這番話才是真正的致命一擊。李璘一下子再也站立不穩。身邊的兒子李億雖說武藝高超,可這會兒李璘也能夠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這個一貫膽大勇武的兒子正在瑟瑟發抖。想到自己剛剛對李隆基出了一口惡氣的痛快,想到連杜士儀都要墜入彀中的得意,此時此刻他的心情卻糟糕得無以複加。

曆來很多謀反的失敗,都是因為知道的人太多,最後有人告密,這才功敗垂成。所以,他反其道而行之,知道此事的除了他之外,就隻有襄城王李億以及另兩個年長的兒子,至於其他仆從心腹則是一概不知。他以為讓兒子們看到異日榮華富貴的可能性,再加上他又是父親,他們就會忠心耿耿跟著自己幹,可誰知道今日跑進林中給自己幫手的隻有李億,而另兩個竟然反手賣了他!

否則誰能換了他的箭!

李璘沒有再問杜士儀如何得知自己異謀之事,因為這些都沒必要了。成王敗寇,事到如今,他已經完完全全輸慘了,而杜士儀卻是一舉兩得,竟是讓李隆基和他父子之間密謀的那些勾當,全都讓陳玄禮以及裴寬等人全數聽到。而射中李隆基的剛剛那一箭偏離要害,又不曾淬毒,即便天子因此元氣大

傷,說不定還能撿回一條命。算來算去,隻有他是最大的輸家!

“好,好,杜士儀,我輸了給你,也不冤枉!隻希望阿爺他日醒過來時,知道我死了,他自己中了一箭,你卻還好好的,不會氣得再恨不得死過去!”

李璘突然哈哈大笑,緊跟著突然緊咬牙關,嘴角邊突然溢出了一絲紫黑的鮮血,人也隨之緩緩軟倒。他生性桀驁,最不願意屈膝求存,因此早早備了特製的含毒蠟丸壓在舌下,預備如有萬一時了斷這條性命。他這一倒,襄城王李億登時倒吸一口涼氣,他手忙腳亂地一手抓住父親,一手捏著他雙頰,想要盡力讓其吐出毒丸,得到的卻隻有李璘的一個慘笑。

虎兒,時運不濟,我父子倆泉下再見!

李億看懂了父親的這個表情,登時如遭雷擊。他顫抖著用雙手抱緊了氣息奄奄的父親,想起李璘自幼對他極為寵愛,又對他感慨過當年在深宮之中的寥落冷清,他突然抬起頭來怒瞪著麵前的那些人,聲嘶力竭地叫道:“李隆基,你不但是昏君,而且是惡父,我大唐曆代那麽多天子,從來就沒有你這樣對待兒孫的父親,你比則天皇後更狠毒!你既然防我們如同防賊,又利用我們如同工具,就別想我們真當你是君父!今天你就算僥幸活著,你這輩子也別想安寧,我會在九泉之下看著你,看著你將來不得好死!還有杜士儀,還有你們其他人,別以為就真的贏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們也不會有好下場!”

說到這裏,他一把撿起剛剛掉落在地上的那把長刀,竟是決絕地一抹頸項!

隨著那滿腔熱血倏然四濺,在場眾人無不驚駭。自古以來,那麽多謀反事敗的龍子鳳孫,皇親國戚,甚至將卒平民,事敗之後很多人還想要奢求活命,可能夠決絕赴死的,十中無一,這一對父子竟有這樣的勇氣!如若能夠把這膽色用對了地方,又豈會如同今日這般變成一個可悲的笑話?

兩個太醫署的禦醫無巧不巧,正在這個時候替李隆基取箭,由於那股痛楚實在是排山倒海,竟是把這位剛剛已經昏過去的君王正好給驚醒了。李隆基還沒熬過這痛得能讓自己蜷縮成一團的劇痛,就聽到了耳畔這淩厲的的痛罵和詛咒,頓時立刻又氣暈了過去。而接下來的整整一刻鍾之內,他被那股鑽心劇痛折騰得時昏時醒,到最後反而恨不得就這樣直接兩腳一蹬離開人世,奈何到了這個份上,竟是連死活都已經由不得他了!

隨著永王李璘和襄城王李億的屍體被收殮下去,臉色和心情全都異常複雜的陳玄禮少不得去喝退了那些劍拔弩張的龍武軍禁衛和安北前鋒營將士。

看到杜士儀安然無恙,安北前鋒營的將士們也就不情不願退了下去。盡管從剛剛那些隻言片語中,到底發生了什麽他們還不是太清楚,可李璘父子的死顯然絕不單純。每一個人在退下去的時候,都忍不住盯著那灘刺目的血跡多看了幾眼,心情沉甸甸的。

然而,更覺得心中不是滋味的,卻是在場那些地位更高的大佬。聽到不該聽的,看到不該看的,麵對這錯綜複雜到極點的一幕,該怎麽辦?

陳玄禮麵上陰霾重重,正要開口說話的時候,外間突然又起了一陣**。這時候,本就滿心不是滋味的他終於為之怒急,三兩步來到了竹園門口,正待開口喝問時,他一眼認出那個滿頭大汗跑來的人是自己的一個心腹長上。

“大將軍,大將軍!羽林軍大約有千人左右出了大明宮,往平康坊和宣陽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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