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幽州城,縱橫交錯整整齊齊的**十個裏坊已經全都關上了坊門,除了一隊隊兵馬提著燈籠四處巡行,城中幾乎沒有多少院子還點著燈。作為叛軍的老巢,城中居民們在這短短幾個月裏經曆了天翻地覆的巨變,早已心力交瘁,如今終於重回大唐,已經沒心思再想太多的事情,杜士儀既然著力安撫,他們也就放下了心。然而,入駐城中的各軍將士們,卻已經褪去了收複河北全境的喜悅。

當杜士儀和南陽王李一行人從鎮遠軍回來之後,一係列事情就以迅疾無倫的速度,在諸軍之中流散了開來

幽州經略軍大營之中,兩隊巡行的兵馬交接班之後,前隊自回營房休息。除了乒呤乓啷收拾東西的聲音,卻是沒有人吭聲說一句話。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有人憤而一丟腰刀,惱火地叫道:“杜大帥都說了,寧可留下來安撫河北道,也懶得回長安去當什麽宰相,為什麽長安那邊就折騰個沒完?”

“北邙山人那些傳奇你沒聽說過?陛下是怎麽起家的,唐隆政變,迫父退位要不是郭元振,說不定睿宗皇帝早就連命都丟了太平公主的兒子薛崇簡當初還給陛下通風報信,結果害死了自己老娘,自己也沒撈得什麽好下場”

“前時杜元帥回京,險些就給那個昏君害了性命,要不是杜元帥警醒,永王父子就得逞了這事情還是杜元帥嚴令不許提起,要不是長安那邊消息傳過來,叛軍又宣揚不休,說不定咱們到現在都不知情”

“百姓家裏多養一些兒子孫子,頂多爭家產,哪裏像那個昏君,兒孫當賊一樣防,兒子孫子加在一起殺了多少個?兒子孫子都能殺,杜元帥這樣的功臣算什麽,別忘了王忠嗣王大帥險些都被鴆殺了說什麽是楊國忠矯詔,笑話,是誰給了楊國忠那麽大的權柄,還不是那個昏君”

前頭眾人還是口口聲聲的陛下,但說到最後義憤填膺時,稱呼就從陛下變成了那個昏君倘若如今仍是天寶初年,雖流民不斷,苛政猛如虎,卻仍然天下太平的時節,人們頂多背後抱怨一二,誰也不敢有這樣毫不加掩飾的怨言,可是,當一場叛亂幾乎席卷了大半個北方,死傷無數的時候,天子除了逃命之外,就是暗算功臣,這樣的舉動誰還能忍得住?

怪不得,連南陽王那樣的皇孫,都忍不住屈膝相求為東宮一脈做主

這樣的對話,這夜晚時分在幽州城四處駐軍之中都在發生。可大多數人終究隻是道聽途說,對於親眼看到那一幕的人方才是真正的震撼,而震撼過後,則是五味雜陳。而真正的當事者,李在唱作俱佳演了一場大戲之後,在鎮遠軍宿了一夜基本沒睡,回到幽州城中,終於是睡了一個囫圇好覺。可他這個當主君的能夠如此,魚朝恩就不能酣然高臥了。此時此刻,他正小心陪坐在高力士身前,有意無意地探問其傷情。

高力士當然知道魚朝恩的來意。杜士儀給他緊急處置過傷口之後,又請了軍醫來看,回到幽州城又換了精通醫治外傷的名醫來調治,然而,他的雙手固然受創不輕,可真正的痛卻是錐心之痛。他早就知道這一趟幽州之行應該不那麽簡單,可李隆基那樣懇求他,他也隻能勉為其難答應走這一趟,果然,天子除卻明麵上那些東西,其他的什麽都沒交待,仿佛隻是希望他利用和杜士儀之間多年的交情,調和一下君臣之間的關係而已。

“你想說什麽,我都明白,事到如今,你怎麽想,你背後的南陽王和懿肅太子妃怎麽想,包括我怎麽想,全都不重要。”高力士垂下眼瞼,疲憊地歎了一口氣,“甚至如今重要的不是杜元帥怎麽想,郭子儀那些軍中大將怎麽想,而是這收複河北有功的十數萬將士怎麽想,這天下百姓怎麽想你不用在我這裏虛耗時間了,下去吧。”

高力士把話提點到了這個份上,魚朝恩登時尷尬異常。然而,他能夠被張良娣托付跟著南陽王李到這裏來奔走,當然臉皮的厚度頗為可觀。他討好地在高力士的榻前屈一膝跪了下來,這才滿臉誠懇地說道:“大將軍,我知道這次出了這樣的事情,你心裏定然不好受,可要說誰不是被逼的?大將軍跟了陛下幾十年,可到頭來不是大將軍背棄了陛下,而是陛下猶如丟一顆棄子一般,直接丟開了大將軍。大將軍和杜元帥同樣幾十年情分,可那會兒出了那樣的事情,杜元帥又是怎麽對大將軍的?別人那樣警惕提防,可杜元帥卻何嚐有半分疑過大將軍?”

見高力士依舊閉著眼睛不說話,魚朝恩知道響鼓不用重錘,再繼續攛掇下去,就顯得他太不知輕重了。於是,他又撫慰了高力士一番,便起身告退離去。等到他這一走,剛剛大多數時候保持默然的高力士方才徐徐睜開了眼睛,臉上卻流露出這麽多年從未有過的茫然和無措。

他並不是出自什麽貧寒之家,祖上原本也是有名有號的人,可小小年紀就作為俘獲的幼童被淨身送入宮中,過的是動輒得咎的日子,誰會沒有怨恨?可是,日複一日地被教導忠君,節義,勤勉……自然而然就潛移默化成了後來的他。尤其是他侍奉李隆基多年,君臣相得,並不完全是主仆情分。眼看李隆基登基之後,那些功臣故舊幾乎就沒有幾個全始全終的,他一味固守隻錦上添花,不雪中送炭的宗旨,可何曾想到那個被棄若敝屣的人輪到了自己

“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喃喃自語念叨了這麽一句,高力士卻不知道這是在感慨自己,還是感慨遠在長安的天子。正如同他對魚朝恩所說的那樣,他不認為這樣一件嚴重的事件能夠善了,即使那個被生擒活捉的刺客能夠熬刑,可能夠熬三五天還是十天半個月?更何況,軍中上下已經群情激憤了,杜士儀忍得住,郭子儀這些大將忍得住,可底下的人忍不住,如果說安祿山那場叛亂是自上而下席卷北方,可接下來……隻怕會是自下而上的一場巨大風暴

在滿城大多數人都沉浸在一片夢鄉之中時,範陽節度使府的節堂卻是燈火通明。安祿山珍藏的那些南海蜜燭,如今被杜士儀毫不吝惜地拿了出來,整個大堂中整整點了二三十支,奢侈程度比長安城那些王公更甚。可是,整整一個多時辰過去了,齊集於此的人卻沒有一個開腔發話。直到外間傳來了一陣腳步聲,緊跟著,一個熟悉的人影踏進節堂,眾多人方才

才抬起頭往來人看去。

正是阿茲勒

“元帥,各位大帥,將軍。”阿茲勒簡單地躬身行禮之後,直截了當地說,“那個刺客招認說,收買他行刺南陽王的人是內侍省一個內常侍,不但給了他一千貫錢,而且還以他的家人性命作為要挾,讓他無論得手與否都必須自盡。我已經讓人根據他的描述,畫出了一張畫像。”

隨著阿茲勒展開了帶來的一幅畫像給眾人,在座的每一個人都緊緊皺起了眉頭,卻仍然無人開口。這時候,阿茲勒看了一眼杜士儀,便開口說道:“此前我奉元帥之命,留守長安,暫時駐紮大明宮後禁苑,常常隨同左右監門將軍薑四郎和竇十郎出入宮中,內侍監中但凡品級高一些的宦官全都認得。在我隨同杜元帥從長安啟程的時候,被供認出的這個人確實在內侍監中任內常侍,正五品下,通判省事,論起來也就僅次於寥寥數人。

從前袁思藝等人聞達時,他並不顯眼,也並非禦前最得用的人,陛下從馬嵬驛回宮之後提拔成內給事,也隻是論資排輩,矮子裏拔高子,不算出奇。薑四郎此前因為永王父子之事,清洗過一次興慶宮,內常侍有一人因和執役興慶宮的內給事程元振有關,受到了牽連,此人方才從內給事升遷到了內常侍。”

這樣不帶任何偏頗的敘述和評語,卻讓阿茲勒的話更添分量。如果他直接說指使此事的便是當今天子,盡管大多數人會信之不疑,可總有人會有幾分疑心,可現在按照他的陳述,指使刺客的人是按部就班地升遷,反而引來了一陣嗡嗡嗡的議論聲。

“就這些了麽?”杜士儀終於開口問了一句,見阿茲勒點頭,他便淡淡地說道,“讓他將供詞畫押,然後你保存好這幅畫像,記住,此人不能死了”

“是。”阿茲勒連忙答應,隨即問道,“高大將軍的其他隨從,南陽王的那些隨從,還有龍武軍的將士,可要另行甄別?”

“不用了”杜士儀緩緩站起身來,一字一句地說道,“就在回到幽州城後,南陽王已經親口對我說過,除了高力士,還有他身邊絕對信得過的那個魚朝恩,除此之外的人,全都留在這幽州城河北初定,我本來打算在此好好安撫這飽受戰亂的二十四郡軍民,現在看來,卻是不得不往長安城走一趟諸武聽令”

眾人不意想杜士儀今夜竟是不和他們商量,現在就要做出決定,一時霍然起身,但臉色心情卻是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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