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士儀所說的五品以上官方可推舉,指的並非散官和爵位,而是職事官,這是早就經過他深思熟慮的。三品服紫,五品服朱,俗稱的朱紫,指代的也就是五品以上官。跨入五品,方才是真正進入了高官序列,比如中書舍人禦史中丞之類的職事官,便是剛好正五品。至於公卿權貴,雖說未必能夠染指這樣的實權官職,可各寺監之中也多有少監或少卿之類上了五品的閑職,正好安置人,如今這些閑散公卿也都有這樣的一票推舉權。

利益當前,審時度勢打算棄權的大臣雖然談不上很多,但也絕不在少數。從龍之功固然很好,可萬一登上皇位的不是自己推選的人,那就不僅僅是落空,而是站隊問題,將來萬一遭到清算,那就遺禍家族了

可就在杜士儀回京次日,裴寬就命人送了公去三省以及各寺監官署——所謂的推舉,並不是讓有推舉權的大臣實名推舉,而將舉行一次不是大朝會的大朝會,五品以上官不具實名投票推舉,五品以下官羅列監督,到時候當場唱票,過半數者則為新君。

這個消息放出去的時候,也不知道掉了多少眼珠子

至於杜士儀這個始作俑者,高臥家中的時候,卻是有一種哈哈大笑的衝動。他當然不是想要把後世的民主選舉推廣到如今這個時代,可是,在如今這種微妙的局勢下,這樣一種看似公平的推舉方法,不但可以打消人們對他在暗中操縱的懷疑,同時把這趟水徹底攪渾。更微妙的是,如此一來,就能夠讓那些原本心存顧忌想要棄權的公卿們參與這一趟的盛事可是,這就把那些龍子鳳孫推到了極其尷尬的境地。

誰能保證在卯足了勁下了無數功夫之後,那些答應得好好的公卿,會不會在投票推舉時玩其他的花樣?

而且,任憑他們如何猜測,他自有後招在。

就連南陽王李,亦是因為這剛剛頒布的條規而心情大壞。此時此刻,站在年紀和自己相仿的嫡母張良娣麵前,他便是神色晦暗地說道:“王縉在我麵前固然說了準話,一定會支持我到底,其他不少大臣也都給了準信,可現在被裴寬這樣一出手,誰要是嘴裏說一套,手裏做一套,那根本就是防不勝防這一定是裴寬故意的,他這個宰相從昨天開始就沒出過政事堂,連見一麵都辦不到”

張良娣昨日帶著李靜忠喬裝為內侍,在勤政務本樓上親眼目睹了杜士儀歸來之後的那一幕,直到現在心情也沒能平靜下來。她沒有理會李的鬱悶,而是哂然一笑道:“我本來以為,杜士儀都棄權了,裴寬到時候也肯定會棄權。否則他們這左相右相平素幾乎一體,這簡直就是風向標可現在變成了不記名推舉,裴寬就大可不必如此了。不過,我就不信這真的一點刺都挑不出來,雖說不記名,可難道還認不出筆跡?”

這對年紀相仿的母子倆說話間,外頭傳來了輕輕的叩門聲,須臾,李靜忠麵色沉重地進了門。他快步來到了張良娣麵前,把手上一張紙遞了過去。張良娣有些不解地接了過來,見上頭羅列著如今活著的所有皇子,再加上南陽王李,總計十幾個名字,後頭卻還有一欄空白,標明另選人。至於背麵,則是列出了規格,在自己想要推舉的皇子皇孫名字前打鉤,如若全都不中意,則在另選人一欄另選,她登時挑了挑眉,心裏漸漸沉重了起來。

李也不避嫌疑湊上來看了,等明白其中根結,他一張臉頓時比之前更黑了:“這樣一來,隻要沒有另選人,根本就認不出筆跡是誰”

張良娣卻想得更深遠一些,她抬頭看向李靜忠,沉聲問道:“這東西你怎麽弄到手的?”

“太子妃,所有上了名單的諸王孫,一家分到了一張。說是杜相國說的,沒道理百官有推舉權,十六王宅這些龍子鳳孫卻沒有,既然是皇室苗裔,和公卿大臣自然平等。而且,除了我們這些皇子皇孫之外,就連徐王吳王這些封了親王或是嗣王的,也都有權推舉。這東西據說是一夜之間趕出來印的,不好仿造。即便費盡心思仿造出來了,到時候有權投票的人上去在眾目睽睽之下投票,想要作假都不可能。”

“怪不得昨天杜士儀能夠那樣胸有成竹,他確實早有成算,這推舉的規則不是裴寬定的,是他定的”

張良娣在倒吸一口涼氣之後,旋即又笑了起來:“不過也好,如此當著眾多臣子的麵推舉出來的賢王,在百姓們看來,那就是眾望所歸的大唐天子,登基之後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收回權柄二郎,你不用擔心這個擔心那個,王縉想當初就和太子親善,他不輔佐你,難道還去輔佐那些他從前根本就沒有下過賭注的人?嫡長繼承,天經地義,太子不在了,你在諸皇孫之中居長,那些熟讀經義的大臣不會不知道這一點,這皇位舍你其誰?”

李被嫡母這承諾說得心花怒放,麵上的憂慮也都化為了興奮。他突然退後一步對張良娣深深一揖,用誠懇的語氣說道:“若是我真能得償所願,一定尊奉母親為太後”

張良娣頓時笑了。李生母已經不在世了,隻要她能夠成為太後,擺布這個素來沒主意的庶子有什麽難度?武後,韋後,太平公主,上官婉兒,安樂公主……在她前頭大唐有那麽多權握天下的女人,她雖說沒了丈夫,未必就嚐不到那至高無上的滋味

見李神采飛揚地告退離去,顯然還要去緊急聯絡那些支持東宮一脈的大臣,李靜忠按捺不住激蕩的心情,遂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太子妃剛剛所言雖說字字句句都在理,可杜士儀他拋出了這樣一個公允的辦法,而且自己還早早棄權,難道是單純的損人不利己?”

張良娣對於杜士儀的為人秉性實在沒有太大的認識,也難怪,自從出仕為官之後,杜士儀也就是在朝中任過萬年尉,殿中侍禦史和侍禦史(前者還是掛名的加銜)、中書舍人,滿打滿算不到七年,其他二十餘年全都在外任,尤其在朔方和安北牙帳城經營了十五六年,她一個婦人,到哪裏去徹底了解這樣一個重臣的為人性格?想了想杜士儀昨日指斥天子之後剖陳自己的話,她自以為明白了對方的心意,便滿不在乎地笑了笑。

“他隻怕是隻想當自己的封疆大吏,懶得在朝對人折腰。這樣

更好,橫豎我本來就打算把他放在幽燕,如今雖說沒有了史思明掣肘,可河北道今年收成泡湯,幾年之內都恐怕恢複不了元氣,既然如此,就給他何妨?到時讓他兼範陽平盧節度使,封範陽郡王,如此高官厚爵,誰還會說我薄待功臣?”

張良娣字裏行間,已經開始把自己代入了太後的角色,李靜忠雖覺得她張狂,但也不得不承認,杜士儀如果要反,把十幾萬大軍直接拉回來,逼天子退位,然後扶持南陽王李,又或者從宗室中挑一個別人,立馬就是曹操的角色。杜士儀本就不到五十,耐心等個十餘年,說不定就能篡唐成功,哪用得著如今這樣麻煩?即便如此,他還是開口說道:“話雖如此,禁苑那六千兵馬終究是懸在頭頂的利劍,不若我替太子妃去聯絡一下陳玄禮。”

“好”張良娣立刻點了點頭,“記得對陳玄禮說,我並不是要他出兵謀逆,隻要他能夠勤加操練禁卒,給我牽製住宮裏那些兵馬,我絕不會忘了他的功勞苦勞”

杜士儀回京後閉門不出僅僅隻過了一日,便造訪了平康坊崔宅。昨夜崔氏族老連開了一夜的會,可麵對大清早裴寬頒布的推舉條例,他們商量了一夜的結果立刻就變成了一場空。反正不記名,自己就算不跟著宗族意見行事,也未必會怎麽樣,何妨自己投自己的?於是,當杜士儀過府時,迎接的人竟是一大堆。杜十三娘一接著兄長便微微嗔道:“阿兄真是的,做什麽事都是石破天驚,旁人根本連接招都困難,更不要說反製了”

“哦?多謝十三娘你誇獎了。看你這兩眼血絲,昨晚上一宿沒睡吧?”看著當年相依為命,如今已然獨當一麵的妹妹,杜士儀笑得眉頭皺紋盡展。他和顏悅色地對迎出來的崔家其他人頷首打了個招呼,注意到崔五娘不在其中,不禁有些詫異,微一沉吟便開口說道,“我知道各位想問我什麽,可既是我已經對外說過,推舉之事不插手,還請各位放我一馬。難能偷得浮生半日閑,我和十三娘兄妹又許久不見了,打算接了她去曲江賞玩賞玩。”

杜士儀既這麽說,縱使嗣趙國公崔承訓丨以及其他崔氏族人滿肚子疑問,此刻卻又不能逼他,唯有麵麵相覷。而特意在家等父親的杜仙蕙剛剛張口想要說話,卻又被杜士儀一句話堵了回來:“十三娘和五娘子素來交好,若是五娘子有空,我想請她做個陪客。內子已經去請固安公主了,她們姑嫂幾人難能相會,今天天公亦是作美,出遊正相宜。”

聽到杜士儀還要邀請崔五娘,崔承訓訓紳一閃,立刻對身邊的杜仙蕙說道:“蕙娘,你去看看你五姑姑,看看她眼下是否能赴邀約”

杜仙蕙大為無奈,瞪了父親一眼後就旋風似的轉身去了,至於其他崔氏族人,則是在崔承訓的!勸說下,不得不漸漸散去。

這時候,杜十三娘方才低聲問道:“阿兄怎麽突然想起請五姊?”

“阿姊雖是女流,可至少還有展才的機會。而五娘子在崔家呆了這麽多年,如今大小事務都有人接手,何妨也讓她給自己一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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