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態炎涼人情冷暖,對於經曆慣了起起落落的宋璟而言,並沒有感到有多少難受。然而,自己認為對的政令卻推行不下去,而且還遭到大肆攻擊,如廢止惡錢在江淮遭到了那樣的結果,如嚴懲犯法官員卻被人不理解,這些都是宋壕始料不及的。平心而論,這些帶來的挫敗感遠比罷相來得更強烈。因而,哪怕他也是少年便以文學著稱的才俊,眼前的杜士儀和他當年中進士的年紀競一模一樣,他壓根沒工夫去理會這一點。

因此,杜士儀突然出此言,他不禁有些奇怪地打量了對方一眼,這才沉聲問道:“何事?”

“宋開府此前曾掌吏部,當知道進士科及第之後,要赴吏部關試,試身、言、書、判。”

這是多少年來的慣例了,一時宋璟更是覺得有些糊塗,竟是皺了皺眉:“不錯,若要釋褐,便要應關試,試此四項。你既為今利甲第狀頭,關試這身言書判四項應該難不倒你才是。”

“身、言、書,在下確實不懼,然對於判,如今之製卻著實有些荒謬了!判本為法吏所精,可如今吏部關試所試之判,與其說是使人通讀律法,不如說仍是變相考文采而已。吏部所試四項之中,原本以判最重,因其臨政治民,必通曉世情,諳練法律,明辨是非,發摘隱伏,皆可以一道判而盡觀之。可如今吏部關試,主司的命題動輒選題自僻書曲學,隻想著以新進士不知而出其不備,選人之試判,更講究的是駢四儷六,所得不過學問精通,文章華采之士。雖名之為判,可與歲舉所試詩賦雜文並無二致,殊無半點意義!

宋璟此前便兼任吏部尚書,雖吏部關試的題目從來不用勞動他這個尚書親自去出,可杜士儀這番話仍然是絲毫不客氣,直指如今吏部關試的判是官樣文章。倘若那些不通經史的法吏如此指斥也就罷了,偏偏麵前如此直言的,便是素來以經史文章學問取士的今科進士第一人!

見宋璟麵色變幻不定,杜士儀便長揖道:“來日關試之前,某意想諫以此事,故而今日先對宋開府言說一聲,這就告退了。”

“等等!”宋璟見杜士儀行過禮後轉身往外走,他卻是開口叫了一聲,等人停步之後,他便若有所思地說道,“我如今雖已不在吏部,你所言之事,我此前確是未想過,然則你所言有理,若無事不必急著走,且把你心中思量細細說給我聽!”

宋璟幾十年如一日性子剛直,眼睛裏揉不得沙子,因而,宋家那道門,素來被譽為整個京城最難進的門之一。想當初則天年間他還是禦史中丞的時候,就曾經把奉旨前來謝罪的張昌宗和張易之兄弟擋在門外,這些年為相,別說送禮的一個都進不了門,就是空著手的人也常常拒而不見,親友亦然。即便罷相,那些打算趁著他失落之際前來套套交情,以待日後其有複起之機的官員也一個個都吃了閉門羹。

於是,當宋璟破天荒和那個自稱奉旨拜見的新進士整整談了一個時辰,甚至於還留人在家用飯,宋家的仆從全都覺得不可思議。碰巧這一日官署無事早早回來的宋升聽到父親竟是在會客,見的是今科狀元郎,而且談了一個時辰還不夠,居然留下人用飯,他頓時詫異得無以複加。到後頭拜見了母親崔夫人時,他便忍不住問道:“阿娘,往日誰來見阿爺都鮮少能坐上一盞茶功夫,今天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興許是和今科狀元郎投契?”崔夫人想起外頭的傳言,不禁也笑開了,“都說這位杜十九郎連奪解頭狀頭,登科之日天子召見欽賜禦酒,多少年沒聽說過如此奇事!況且又年輕,竟是和你阿爺當年登科的年紀一模一樣。

“榜下挑女婿的人,怎麽沒把他挑去?”宋升打了個哈哈打趣了一句,見母親身邊侍立的兩個侄女都有些心不在焉,他不禁若有所思地說道,“說起來,家裏三娘和四娘的年紀都差不多了,莫非阿爺是想著給她們挑個天下無雙的孫女婿?”

此話一出,兩個少女一時雙頰如同火燒,慌忙雙雙告退,而崔夫人看她們那慌張的樣子,和次子對視一眼,頓時也不禁心裏暗自沉吟了起來。想到京兆杜氏乃關中著姓,而杜士儀上頭又沒有父母雙親,家境雖不算如何豪富,卻另有生財之道,倘若丈夫真的看上了這年輕才俊,聯姻倒是個不錯的選擇。想到這裏,她連忙示意宋升過來。

“二郎,你去瞧瞧,那位杜十九郎人品才貌如何。”

杜士儀隻以為宋璟剛直不好說話,起初隻是一時意氣方才直言書判之弊病,可真的被宋璟留下,一番談話日漸深入,他卻不禁覺得,宋璟是個極好說話的人,隻不過言語有時候太過犀利,讓人無從招架。就好比其直言相問緣何有奉旨今日宋宅之行,當他提到前時進宮麵聖時提到盧鴻事的應對,宋臻竟是直言不諱地說道:“君無信不立,你所答不差。日後若再遇到此等事,就該直言陳情,決不可如那等柔媚小人一般陽奉陰違!”

這隻是眾多談話之中的冰山一角,相較於張嘉貞那些生硬的教誨訓誡,宋璟的言語雖然直來直去,卻流露出真正的期許,杜士儀能夠清清楚楚地體會到。因而,當眼看時辰不早他再次提出告退的時候,便深深行禮道:“小子意氣直言,卻承蒙宋開府撥冗點撥,實在是感激不盡。”

“你年紀輕輕卻能夠不以文字而得意,不因成名而忘形,反而思慮頗遠,很難得了。你此前所提建言,不急在一時,你畢竟尚未入仕,此事自有我建言於上。”不等杜士儀反對,宋璟就一按座席,竟是也站起身來,“我這些年雖是就要賦閑了,但若什麽都不幹,卻是空耗了那開府儀同三司的俸祿!你若不畏人言,不怕別人說你交接罷相之人,隻要有什麽疑難不解之處,不妨盡管登門來。”

見宋璟如此直截了當,杜士儀哪裏有猶豫,連忙笑道:“隻望日後宋開府不嫌棄我麻煩就好。隻是關試之後,我便要離京一段時間……”

“守選三年與其呆在京城交遊浪費日子,確是出去走走看看,更能知道天下民生!”

宋璟想也不想就打斷了杜士儀的話,卻是親自將其送出了書齋,眼見得院子裏次子宋升仿佛躲避不及閃到一邊行禮,他隻微微一點頭,目送杜士儀離去之後方才伸手把宋升召了過來,因問道:“你剛剛在那兒鬼鬼祟祟的幹什麽?”

年已四十出頭的宋升被老父直斥是鬼鬼祟祟,頓時有幾分尷尬,但見仆從全都躲得遠遠的,他方才幹笑道:“阿爺平日見人,鮮少這麽久,更不用說還留人用飯,因而我有些好奇,便過來看一看。這杜十九郎果然一表人才,不愧是今科狀頭……”

“一表人才的人多了,多半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他確實還算難得。”宋璟不耐煩地打斷了次子的話,盯著其雙眼道,“不要顧左右而言他,究竟所為何事?”

父親把在下屬官員麵前的慧眼如炬明察秋毫放在家裏,宋升頓時有些招架不住。支支吾吾了好一陣子,他終究不得不吐露實情道:“是阿娘聽說阿爺難得留人,又聽說杜十九郎乃是今科狀頭,所以讓我來看看人品才貌如何……”見宋璟突然眼神轉厲,他慌忙又解釋道,“畢竟家中三娘四娘年歲不小了……”

“荒謬!”宋璟卻突然厲聲斥了一句,隨即才冷冷說道,“國朝以來,宰相子都沒幾個有出息,更何況宰相佳婿,名聲很好聽麽?有誌者不尚貴主,不入相門,杜十九郎固然人品才學出眾,可這等事情我從來都沒想過,你們趁早收起那心思,別忘了我都罷相了!”

宋家這一場因為自己而起的小小紛爭,杜士儀自然不知道,出了安興坊宋宅,他少不得一路走一路就在心裏打起了此前對宋璟所言那書判提議的腹稿,等回到了平康坊崔宅,倚門等候的卻是秋娘。這位當年的乳媼疾步上前迎了他下馬,隨即便興高采烈地說道:“郎君,樊川故宅已經都修繕好了,杜老府君一大早便帶了娘子回去,說是今晚不回來了,明日便在朱坡擺宴大賀,然後便搬回老宅去住!這長安城中的住宅,也已經有著落了,就在隔壁的宣陽坊,毗鄰敬域寺!”

在平康坊崔宅一住將近一年,閱遍藏書之餘,崔家那些仆從亦是幫了他不少,因而突然聽到這就要搬出去,杜士儀自是心頭頗有感觸。晚上,他讓秋娘帶著月影整理東西,自己則是把那些跟過自己的從者家丁都請了來。盡管這些人都已經知道他就要離開,可真正聽他親口說,卻是一時麵色各異。尤其是給杜士儀挑選了婢仆馬夫等林林總總各色奴婢的赤畢更是百感交集。

“杜郎君春榜登科,惟願將來青雲直上,鵬程萬裏!”

赤畢如此開了個頭,包括劉墨在內,其餘眾人少不得紛紛七嘴八舌大說吉利話,到最後一圈下來,他們你眼看我眼,不禁都笑了起來。可等到杜士儀解開身側一個包袱,露出裏頭一方方墨錠的時候,他們頓時愣住了。

“臨別之際,若是隻打賞銀錢,未免太過俗氣,這些墨錠是才剛從王屋山送過來的,你們一人一錠,算是我給大家做個紀念!另外,則是十三娘臨走前就命秋娘預備好的,每人兩貫,酬{謝各位一直辛苦!”

赤畢為人豪爽,當下接了一錠墨在手,見一旁田陌拉著那放滿了一串串青錢的簸籮過來,他突然開口說道:“對了,這幾日送禮的人中,有長安兩位巨商。琉璃坊王元寶,千寶閣劉膠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