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臘月,便是閏月,大多數附廬聽講的學子便辭過盧鴻,收拾行裝回鄉過年去了。.. 閱讀柳惜明等持了薦書來求學的,也多半都回家團聚。而盧鴻收入門牆的親傳弟子中,也有宋慎、王威和崔儉玄接到了家書。

崔儉玄倒真的不樂意回去,奈何家中祖母和母親催得急,在杜士儀似笑非笑提點了抄《漢書》的承諾後,他隻得沒好氣地把那對銅膽留了下來,卻稱了分量畫了大小,發了狠說回去一定鑄造一對一模一樣的,又千叮嚀萬囑咐杜士儀回頭若是再去少林寺,一定把每一句話都牢牢記下,等他回來轉述,方才耷拉著腦袋上馬出山回家。而宋慎王威往年亦是每年回家,他們卻不像崔儉玄那樣磨蹭,辭過師長後便動身啟程。

如此一來,偌大的盧氏草堂便隻剩下了寥寥幾個學生,杜士儀見這機會難得,便說動了盧鴻,卻是把杜十三娘幾人接了過來。盧望之二話不說騰了自己的房子,搬去與盧鴻同住。

盡管杜十三娘早就見過杜士儀抄書,可是真正搬過來,麵對那草屋中堆放得整整齊齊的那些線裝書,她仍然為之動容。每日裏見兄長不是抄書,就是去盧鴻那兒單獨聽講求教,回來還不忘撥弄琵琶,琢磨著那對銅膽,她隻覺得又是心疼又是驕傲,因而索性也不打擾他,一有時間便專心致誌地做著手中針線,又或者仔仔細細翻閱琢磨吳九送來的那些賬本。

她對兄長素來信服,看著那家小酒肆每天的進賬從最初的三五十文,一二百文,不幾日猛然躍升到五六百,又到一兩千,盡管知道刨除成本,所得並不算極其可觀,她仍然高興得無以複加。

這天已經是二十七了,她正做著手中針線,突然隻聽得外頭一陣喧嘩,忙吩咐竹影出去看看。這些天草堂讀書的學子雖少,可終究還有幾個男子,因而她能不外出就盡量呆在屋子裏,這會兒也不例外。不消一會兒,她就看到竹影回轉了來。

“娘子,是那幾個留在草堂的附廬學子從山溪小潭深處捉了鮮魚回來,說是冬日不得生鮮,等除夕那一日用來給盧師做湯喝。”

“哦,原來是他們一片心意。這大冷天的,難為他們費如此苦心。”杜十三娘眨了眨眼睛,當縫好袍子上頭那最後幾針,她便歡歡喜喜地站起身拿了起來,左看右看之後便問竹影道,“你看這袍子如何?”

“娘子做的自然好,郎君一定會高興得不得了。”

“誰說是給阿兄的!”杜十三娘笑得又露出了右頰那個小小的酒窩,這才開口說道,“盧公是阿兄的師長,又容我暫時寄住在此,便猶如是我阿爺一樣。如今新年將至,那些留在草堂的學子都知道千辛萬苦去捉來鮮魚,我總得聊表心意。竹影,用包袱包上,咱們去見盧公。”

草堂前頭,杜士儀計算著這些天登封縣坊市那家酒肆的收益,計算著裴寧和崔儉玄等人的歸期,一時不禁微微出神。

“小師弟?”

肩膀上突然被一隻手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沉思的杜士儀頓時嚇了一跳,回過頭方才發現是盧望之:“大師兄?”

“十一郎才走多久,你就這麽惦記想念他了?”

聽到這話,杜士儀不禁瞠目結舌,旋即慌忙解釋道:“大師兄這是哪裏話,我隻是在想,三師兄何時回來,到時候見了我那生疏的琵琶技藝,會不會又氣急敗壞數落我一頓!”

“別解釋了,越抹越黑。你這琵琶我近些日子聽著,以初學者說來何止

是很不錯,簡直是突飛猛進。倒是崔十一沒怎麽用心,三郎回來要訓斥也是他,哪裏會捎帶上你?你放心,十一郎雖則在讀書上頭馬馬虎虎,可人卻從不三心二意,他一定會回來的!”

這話仿佛怎麽聽,都是話中有話?見盧望之笑得大有深意,杜士儀頓時懶得再解釋了,索性直截了當地問道:“大師兄可有什麽事?”

“有事?哦,確實是另有一件事,我都險些忘了!”盧望之這才一拍巴掌,旋即笑眯眯地說道,“正旦佳節將至,如今草堂除卻你我,隻剩下三五個尚未回去的學子,我想問問你,該如何團團圓圓過這個除夕!”

盧望之灑脫地一攤手,突然目光投向了另一個方向:“咦,你瞧,那邊十三娘來了!”

“阿兄!”

見杜十三娘帶著竹影快步過來,杜士儀立時暫且把除夕怎麽過這個問題擱在了一邊,露出笑容迎了上前。瞥見竹影手中捧著一個包袱,他便好奇地問道:“這裏頭是什麽東西?”

“快要過年了,這是我親自給盧公縫的一件袍子。也不曾量過尺寸,不知道合不合身,所以趁著今日來請盧公試一試,若哪裏不好,我也好再改。”說到這裏,杜十三娘見杜士儀立時露出了驚喜的表情,她連忙又補充了一句,“阿兄的我也在做,隻是還得等幾日才能做好。”

“好,好,那我就等著穿你縫製的新衣了!”杜士儀笑嗬嗬地上前接過了竹影手中的包袱,隨即便說道,“盧師正好有空,咱們一塊去吧。說起來,還是你比我這做弟子的想得周到。”

得知杜十三娘竟是親手給自己做了一件袍子,盧鴻頗為意外。然而,見麵前那猶帶稚氣的垂髫少女雙手捧著那一襲藍色袍子,滿臉誠意地送到自己麵前,他親手接過之後,摩挲著那厚實的衣料和細密的針線,他的麵上便露出了親切的笑容:“這是今年過年我收到的最好節禮。十三娘,怪不得十九郎一直在人前對你讚口不絕,你這份心意真是讓人驚喜。望之,你來替我穿上。”

盧望之連忙上前服侍盧鴻脫下舊衫,穿上新袍。衣服一上身,他就笑著說道:“真的是心靈手巧,大小長短都是剛剛好。盧師,既然穿上了,索性就別脫了,實在再合適不過。”

杜士儀見妹妹聽了這些誇讚,高興得臉上緋紅,少不得也湊趣說道:“十三娘既給盧師做了一身新衣,索性等到三十那一日,我親自下廚做一頓年夜飯。”

話音剛落,他便隻聽得旁邊傳來了杜十三娘急切的聲音:“阿兄,君子遠庖廚,若真要下廚,還是我來吧!”

杜士儀聞言不禁啞然失笑:“這話你從哪裏聽來的?”

杜十三娘想都不想地答道:“是阿兄從前讀《孟子》的時候,我在旁邊聽來的。而且,本家三叔公也曾經念叨過。”

“君子遠庖廚,可不是你想象的那個意思。”杜士儀笑吟吟地輕輕拍了拍杜十三娘的腦袋,這才不以為然地說道,“孟子此說,隻是規勸齊宣王。君子遠庖廚,不是以下廚為恥,而是君子不忍殺生,因而遠庖廚,於是便可不聽哀鳴,不見血光。可即便遠庖廚,所食禽肉,仍然是殺生而來。所以,歸根結底,這君子遠庖廚,並非什麽值得尊崇的道理,不過掩耳盜鈴自欺欺人而已。”

“好!”盧鴻撫掌大笑,旋即麵上露出了深深的讚許,“讀書絕不可斷章取義,十九郎此語解讀精妙!既如此,就依你此言,我等你那頓年夜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