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偏西,奉旨去長安各處名園探花的前進士們大多數都已經回來了。.. ※※。雖不是人人有幸像兩位欽點的探花使一樣立刻登紫雲樓麵聖,所采摘回來的各式名花卻都會——送到禦前,倘使有所得名花極其稱天子心意的,上頭便會傳召他們上去,屆時還會有各式各樣的頒賞,從禦酒到金銀錢,乃至於文房四寶各色不等。盡管隻有七八人得到了各不相同的賞賜,但得的人固然喜上眉梢,沒能出彩的人自然唉聲歎氣。突然,也不知道是誰在這幾家歡喜幾家愁的氛圍中突然嚷嚷了一聲。

“今日那兩位探花使,可是都還沒回來!”

經他這麽一提,眾人方才想起無論苗含液,還是杜士儀,確實直到現在連個影子都沒有。苗含液也就罷了,還有人在絞盡腦汁回憶之後,能夠想起來他是和眾人一塊從芙蓉園西門出去,隻是在其他人蜂擁而去慈恩寺的時候,苗含液無聲無息不見了蹤影,可是,要說杜士儀……仿佛眾人爭先恐後出園探花之際,就不曾見過那位狀頭的影子!素來和杜士儀交好的韋禮和張簡等人自然成了別人打探的對象,可後者老老實實說不知道,前者卻嘿然笑了一聲。

“杜十九郎那人,素來是不走尋常路,要知道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等他回來就行啦!”

這裏探不出口風,便少不得有人說到了登樓麵聖時的情形。有幸見了天子的韋禮聽眾人說起天子旁邊珠簾之後的柳婕妤,他便咳嗽了一聲道:“畢竟是宮中貴人,各位還是不要這般品頭論足的好。”

“又不是議論柳婕妤的品貌,她那才學真是一等一的。不論什麽花都能妙語連珠評判高下,不愧是出身名門!”

說這話是一個五十出頭的前進士,盡管由於年紀一大把,獲準登了紫雲樓後,天子不過淡淡問了兩句,賞賜禦酒一杯便讓人引領了他下來,即便如此,他仍舊覺得激動得難以複加,說到柳婕妤時亦帶著深深的憧憬。而其餘幾人亦是湊趣地說起了柳婕妤對於他們采擷名花的評判,即便韋禮對於關中柳氏的人並不感冒,可適才他麵聖時,得知他是禦史大夫韋抗的侄兒,李隆基多問了幾句,柳婕妤便對他采擷的瓊花大加讚賞,詩賦信手拈來,那份從容確實非同小可。

“苗郎君回來了!”

這邊廂見過天子的前進士們正七嘴八舌地誇耀著自己得到的榮耀,那邊廂有眼尖的瞧見苗含液那熟悉的人影,立刻叫了一聲,卻隻見一身白衣的苗含液已經是徑直來到了紫雲樓前,手中卻是捧著一個精巧的花籃。。盡管須臾人就被領上去了,可還是有人看清了其中的花。

“苗郎君采擷的,應該是牡丹無疑!”

“又是牡丹,今天長安各園的牡丹可是倒大黴了!”

玩笑歸玩笑,此刻已經返回的四五十名前進士之中,采擷牡丹回來交差的占了半數還多,因而眾人並不看好苗含液能夠拔得頭等。就在這時候,張簡突然瞥見杜士儀隨著一個小宦官回來,他連忙使勁拽了韋禮起身。可兩人聯袂望去,卻發現杜士儀手中根本不見一朵名花,隻執了一根光禿禿的樹枝。見其看見他們倆,還笑著揮了揮手,兩人一時麵麵相覷。

“苗含液至少還采了牡丹回來交差,杜十九郎這未免也太離譜了吧?”

不但韋禮和張簡,其他瞧見杜士儀那兩袖清風唯一禿枝回來的人,也不禁都是麵麵相覷。而等到杜士儀登上紫雲樓,見前頭苗含液特地停步等了自己片刻,他到了其身側便笑著微微頷首,果然就隻見苗含液盯著自己手中那一截枯枝,險些沒把眼珠子瞪出來。

盡管身為對手,省試關試一再落敗,曲江論戰那一次更不消說,可此時此刻杜士儀若真的就這麽上樓交差,苗含液實在想象不出來天子的喜怒,呆滯片刻便直言提醒道:“杜郎君,即便這禿枝曾經開過再好的花,如今卻是不合今日探花之意!”

苗含液固然傲氣,其父在後頭護犢心切,也給他使了些絆子,但此刻苗含液能夠提醒自己,杜士儀不禁覺得對方在心高氣傲之外,卻也有另一番風骨,當即坦然笑道:“多謝苗郎君好意。我折了這一枝野梅,自有我的一番心意。”

不等苗含液出口再勸,他旁邊的那個小宦官卻是不悅地說道:“苗郎君,人各有誌,何必強求?你好容易才從各位大王那裏求來了這傾國牡丹,若再不進呈聖人,可就不如此前新鮮了!”

見那小宦官說完便趾高氣昂地在前頭引路,苗含液猶豫片刻,終究搖頭歎息一聲緊緊跟了上去,李靜忠隻覺得心頭發苦。等到人上去了,他便來到杜士儀身側,低聲提醒道:“苗郎君的父親是張相國麵前的紅人,張相國和祁國公素來交好,而這柳婕妤又是皇後麵前的紅人,今日苗郎君挑選的是她身邊的人跟著,她偏袒誰本就是明擺著的!杜郎君若要出彩,也不該挑這光禿禿的梅枝。”

“李給使放心,我有我的道理,不會讓你回頭遭人訓斥的。。”

杜士儀說完這話便拾級而上,待到紫雲樓那白玉憑欄圍著的一層,就隻見前頭苗含液已經在天子駕前獻上了那一籃牡丹。不但如此,那清亮的奏對聲還清清楚楚地傳了過來。

“陛下,臣奉旨探京城各園名花,各位大王全都不吝大開園門,讓臣徜徉其中賞鑒名花。這籃子中的四種牡丹,出自寧王、薛王、岐王、申王四位大王的後園珍品,白者為玉樓春,粉者為童子麵,豔紫者為紫二喬,黃者為禦衣黃,今以此四種國色,敬獻陛下!”

李隆基見籃中四枝花馥鬱芬芳,和此前那些前進士探花所得的牡丹相比,確實更顯嬌豔富貴,更何況出自兄弟四王宅中,更合了他一直掛在嘴邊的孝悌之情,頓時為之大悅,當即擊節讚賞道:“好,好!苗卿果然好心思,愛妃,今日探花探得牡丹的雖說不少,可苗卿這四枝花你覺得如何?”

今日隨駕而來之前,柳婕妤便得了王皇後令人傳信,道是務必成全苗含液。即便她對苗含液同樣沒有半點好感,可此時隻要能壓住杜士儀就夠了。於是,聽得天子垂詢,她便笑吟吟地說道:“牡丹本就是國色天香花中之王,正喻了如今盛世太平。更何況苗郎君今日采擷的,恰是出自四位大王園中的珍品,於頌太平之外,更是彰顯了陛下孝悌。妾聽說昔年隋帝曾令天下進花卉,易州進牡丹二十箱,其中有赭紅、飛來紅、醉顏紅、軟條黃、延安黃等各種極品,花朵不過兩寸許,今早已失傳。如今四王宅中這些珍品,卻是花徑三寸許,足可見盛世花亦盛,怒放賀天子。”

“好一個盛世花亦盛!”

李隆基被柳婕妤這話勾得心頭得意非凡,重重一點頭後,他隨眼一瞧,見席間剛剛自己在手中把玩的一把金柄小刀正在,當即吩咐身邊侍立的內侍道:“將此物賞給苗卿!”

苗含液見柳婕妤三兩句話,把自己的一番苦心粉飾得更加突出,天子一喜果然賞賜了貼身之物,他立時深深拜謝。正要退下時,他便隻見一個小宦官引著杜士儀上了前。對比他剛剛那隻花籃中花團錦簇的牡丹,杜士儀那禿枝顯得格外紮眼。倘若不是無旨意不能在禦前逗留,他簡直想留下來看一看,杜士儀究竟打算如何把這一茬交待過去。

此前苗含液登樓時,手中那花籃格外醒目,此刻李隆基見杜士儀手執一截光禿禿的枝條上前,果然一時眉頭大皺。待其行過禮後,他便有些慍怒地問道:“杜卿探得的花呢?難道便是這一截禿枝不成?”

“回稟陛下,臣奉旨探花,不敢。驚擾各家王公貴戚官宦宅邸,卻也走遍了長安各處佛寺道觀的名園,但隻見繁花似錦,觀者如雲,因隻是遠觀,不曾近前褻玩,難以分出優劣高下。正決斷不下之際,臣卻隻聽從者說,大安坊野地有一株梅樹,曾遭雷擊,卻不數年而複蘇,每歲淩寒獨自開花。冬日寒風凜冽百花凋零,隻有其迎寒綻放,如今百花爭奇鬥豔之際,其花卻早已隱伏不見,倘若探花之際將這梅花撂在一旁,實在過於不公。所以,臣鬥膽,獻此梅枝於禦前。”

得知是雷擊木,李隆基麵色稍霽,然而,比起適才花籃中賞心悅目的牡丹,這一截梅枝實在有些大煞風景,於是,他便懶懶地問道:“愛妃以為這一枝梅如何?”

珠簾之後的柳婕妤這還是第一次見到杜士儀,甫一見麵的刹那,她幾乎恨不得將這個害得自己不得不屈服於王皇後的罪魁禍首吞下去。此時此刻,麵上含笑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不緊不慢地說道:“陛下,梅花固然淩寒綻放,可如今大地回春的時節,卻早已不是賞梅的時候,杜郎君偏偏折了這一枝梅回來,可是有些敷衍呢!就算是牡丹和寒梅一同綻放之際,若是讓人評判,恐也無人會覺得,梅花更勝牡丹一等。更何況牡丹堂堂正正,猶顯盛世氣象。”

見李隆基麵色微微一沉,杜士儀不動聲色往簾後看了一眼,這才輕聲吟道:“帝城春欲暮,喧喧車馬度。共道牡丹時,相隨買花去。”

這詩淺顯得很,李隆基聽著聽著,不禁生出了幾許興致,而簾後的柳婕妤卻捏緊了拳頭,尖銳的指甲一下子紮進了手心裏,她卻全然沒覺得疼。

“貴賤無常價,酬直看花數。灼灼百朵紅,戔戔五束素。上張幄幕庇,旁織巴籬護。水灑複泥封,移來色如故。”

“這說的是是種牡丹了,倒是有些身臨其境之感。”李隆基若有所思地微微頷首,卻隻見杜士儀微微一頓,這才吟出了最後數句。

“有一田舍翁,偶來買花處。低頭獨長歎,此歎無人喻。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

吟到末尾,杜士儀方才深深一揖道:“牡丹之豔,自則天皇後以來,都人上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富麗堂皇,是為群芳之王,百花之冠,自然是盛世之兆!然則一叢牡丹動輒百十千,更何況嬌生慣養,稍有不慎便有枯敗之憂。而此枝生自雷擊之梅,曆劫不衰,常開常豔,正如我唐人不敗風骨!梅花香自苦寒來,寶劍鋒從磨礪出,唯有如此風骨,方才是盛世脊梁,所以,臣以此梅敬奉陛下足下!”

李隆基終於為之動容,沉默良久,他便點了點頭道:“杜卿忠直,朕知矣。今日探花,牡丹雖為花王,然當以此梅為冠!”

見杜士儀拜謝告退而去,他始終不提賞賜二字。這時候,簾後的柳婕妤覷著天子心意,這才悄然出來,卻是咬咬牙說道:“陛下,那杜十九郎不過是嘩眾取寵而已,何必依著他的話?”

“此等國事,你不要插嘴!”

見柳婕妤低眉退下,李隆基一甩袖子站起身來,麵上看不出絲毫喜怒。即便是嘩眾取寵,可杜士儀今日此言,著實堂堂正正令人難以反駁!更何況,頌聖的話好聽,這直言的話不好聽,可是不好聽也不能充耳不聞。

“來人!”

應聲上來的,卻不是尋常內侍,而是高力士。而李隆基沉吟了好一會兒,這才開口說道:“賞寧哥岐弟申弟薛弟四王劍南燒春十甕,宮婢二人,算是酬謝他們今日這應景的牡丹!至於杜十九郎……”

想到宋璟昔日一首《梅花賦》名動天下,人品亦如梅花一般高潔,李隆基不禁怔忡片刻,卻是再次想起了姚崇宋璟昔日於危難之際作為他左膀右臂的情分。良久,他便吩咐道:“去姚崇宋璟二人府上,將劍南燒春也給他們送去兩甕。”

高力士今日袖手旁觀一眾前進士各逞所能,但隻見杜士儀竟然膽大到獻上一支禿梅,隨即那一番直言勸諫大見巧妙,他心裏也不禁驚歎不已。此時此刻,他便仿佛沒看到柳婕妤那張鐵青的臉似的,笑眯眯地說道:“大家不賞那杜十九郎麽?”

“上次讓他去拜宋璟,今日他便送來禿梅給朕煞風景,今日朕再賞他,還不知道他會有何驚人之舉!”李隆基輕哼一聲板起了臉,隨即淡淡地說道,“他於省試之前不是說要去北地邊鎮遊曆嗎?予他銀印一方,讓他去好好觀風,不觀出個名堂不許回來!罷了,把那劍南燒春,也給他一甕!”

高力士雖是宦官,卻飽讀詩書,此刻登時大吃一驚:“大家,這觀風使可素來得是五品以上官員……”

“誰說是觀風使?朕讓他去觀風,又不是讓他去處置!朕倒要看看,他可能夠自始至終如今日這般煞風景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