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光凝翠,川容如畫,名都自古並州。

並州太原城自古以來便是北地雄城,而唐高祖李淵自此起兵席卷天下,女主臨朝的武後亦是出生於此,自然一代代天子都對並州極其重視,武後更是定立其為大唐北都。李世民一首《晉祠之銘並序》,對並州極盡溢美之詞,至今都被當成珍寶似的供奉在晉祠之內。貞觀年間,英國公李鼽奉命整修並州城,不但又修築了東城,而且將由北齊大明宮改成的大明城、隋時將東魏晉陽宮改成的新城和隋時另造的一座倉城用外牆連成一體,一時形成了城中套城的格局。武後又進一步將太原三城相連,周回四十餘裏,東南西北各二十四門,汾水穿中城而過,氣勢恢宏,景致雄奇。

當今天子李隆基即位以來,在並州置天兵軍,輪番在此坐鎮的更都是一等一的能員。前一位並州長史兼天兵軍節度大使張嘉貞剛剛一躍升任宰相,後頭張說便從幽州前來走馬上任,這二張全都是政令嚴謹,下頭吏員軍將麵對這先後兩位難以糊弄的上司,卻不得不整天凜凜然。

官吏軍將是怎麽在背後腹誹上司,百姓們卻管不著。對於城中士子而言,素有文學之名的張說坐鎮並州,東城的那座大都督府署足以成為無數人趨之若鶩的地方。奈何張說固然喜好文學,可隻憑浮豔之詞卻是壓根別想踏進其間,最穩妥的做法還是求人舉薦。而若說舉薦人,位於西城西北隅,那座並州首屈一指的豪宅主人,便是最理想的對象。然而此刻時值六月已經漸漸熱起來的天氣,七八個士子苦苦等候許久的結果,卻隻是一個老管家從裏頭出來。

“各位郎君,實在不是我要難為諸位,我家郎主真的不在家中,又不知道上哪兒喝酒去了這一旦盡興,不酩酊大醉不可能回來”

見一眾士子麵麵相覷之後大失所望的樣子,老管家也不禁暗自歎氣。主人名聲在外,兩任並州長史盡皆禮遇,士子爭相拜訪,若別人遇到此等情形,還不得好生交接,給自己的仕途打好堅實的後援和基礎,可自家主人卻分毫不以為意。就連河東公設宴,也偶爾因醉酒不省人事推脫不去,勸都勸不聽。就在正午之前,那張來自大都督府署的帖子還是被他好容易搪塞了過去。

郎主若是能安安生生做官就好了,如今這般官也不做,也不去求前後兩位張長史舉薦,便這般坐在家中……

“世人隻道做官好,卻不知杯中之物更令人忘憂……”

正午過後,中城一條通衢大道上,一個三十出頭身穿絲衣敞襟露懷的男子正醉意醺然地坐在馬上,一麵策馬徐行,一麵把酒葫蘆往嘴裏倒。身前牽馬的小童每每不安地回頭看上一眼,見主人已經醉得雙頰赤紅,卻還是不肯停歇,他不禁暗自叫苦,又是埋怨那些不中用被輕輕巧巧甩開的隨從,又是擔心主人一個不留神從馬上栽下來。倘若不是那馬鞭的鞭梢一再輕輕點在自己肩頭示意他別停,他恨不得找個地方先讓人醒醒酒再說。

就這樣到了十字街口,他牽著馬正要橫穿而過,突然麵前南北貫通的大街上,幾騎人飛馳而來,他一個收勢不及險些被奔馬踩踏,等那些人擦身而過之後,他那一個趔趄頓時摔得結結實實,可手中韁繩被他猛然一拽,身後那坐騎一個俯首,竟是就這麽把馬背上原本就搖搖晃晃的主人徑直甩落了下來。揉著擦破的膝蓋苦著臉坐直身子的童子看到主人跌落馬下,額頭竟是磕破滲出血來,他登時倒吸一口涼氣,整個人都傻了。

“摔著人了”

驕陽似火的日頭下,不過寥寥幾個路人,見狀一時議論紛紛,也有好心人上前給這僮仆出主意,提議送了醫館或是趕緊送回家,可眼見地上那絲衣男子仿佛癡傻一般愣愣坐在那兒,他瞅了一眼那匹頗為神駿的馬,不禁暗自搖頭歎息了起來。哪家兒郎這麽不要命地喝酒,又用了這麽個不著調的從者

就在那僮仆心中又是恐懼又是沒主意的時候,又是一行幾騎人突然停了下來,一個跳下馬的從者快步上前俯身探了探傷者的情形,立時回頭說道:“杜郎君,應是一時沒留神跌暈了過去,隻是皮外傷,不妨事。”

“問問那僮仆怎麽回事,總不能讓人就這麽躺在大街上”

杜士儀見赤畢上前相詢,可那大約十一二的小童失魂落魄答不上什麽,到最後竟是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他頓時又好氣又好笑,連忙也下了馬去。看過那汩汩冒著鮮血的傷口,他隨手掏出絲絹稍加清理了傷口,見旁邊遞過來一個瓷瓶,他想也知道必是劉墨遞來了傷藥,當即擰開蓋子敷了上去,又隨手用這條染血的絲絹給其草草包裹了一下,這才扭頭說道:“那個隻知道哭的小家夥不用理會了,先把傷者扶上馬,找一家客舍安頓”

那小童見這幾個路人七手八腳把主人扶上了馬背,這才終於如夢初醒。一想到自己才剛被送給主人就出了這種事,回頭真有個萬一,免不了被賣,他頓時慌了神,咬了咬牙方才一骨碌爬起身來,連聲音都有些顫抖了。

“這位郎君,我家主人……我家主人住在西城西北隅,那座最大的宅邸就是了,勞煩你們,勞煩你們幫著送他回去”

杜士儀聞聲一愣,點點頭後便對眾人吩咐了一聲。因馬上馱著個傷者需得人時時攙扶著,一路怎麽都走不快,而那童子帶路著實讓人哭笑不得,到了路口每每猶豫不決不說,還常常攔住路人相詢,看得赤畢直犯嘀咕,幾乎懷疑小家夥是故意的。等到七拐八繞,終於尋到西城西北隅那座豪門大院門口時,日頭竟已經偏西,杜士儀瞥了一眼那躲在馬後滿臉畏懼的童子,隻得親自到了門前,還不及說話,一個衣著光鮮的門丁便恭恭敬敬拱了拱手。

“這位郎君,實在對不住,我家郎主眼下不在家,請您改日再來吧。”

話音剛落,旁邊另一個眼尖的門丁便驚呼一聲道:“那不是郎主新得的坐騎黑將軍嗎?”

前頭那門丁一聽這話慌忙抬頭望去,認出那坐騎,再看到馬背上那伏在馬頸上,額頭包著一塊隱現血跡絲帕的男子,他一時麵色巨變,轉身一溜煙便跑進了門裏。不消一會兒,裏頭便傳來了叫嚷聲,繼而呼啦啦十幾個家仆就從門裏衝了出來。

“好端端的怎麽又出事了”

“出去的時候不是跟著十幾個人?怎麽隻剩下梧泉一個人送郎主回來了?”

“出去還好好的,居然又是磕破了頭被人送回來”

杜士儀見這些家仆有的忙著去挪動搬運那傷者,有的在那嚷嚷抱怨,但看那樣子,竟仿佛是司空見慣似的,他頓時大為納罕。就在這時候,隨著重重一聲咳嗽,就隻見一個年約五十許的老者走了出來,在他那嚴厲的眼神下,家仆們遂再也不敢多言,各做各的事,不一會兒便把場麵收拾得幹幹淨淨。這時候,老者才對杜士儀深深一揖,誠懇地說道:“定是這位郎君送了我家郎主回來,某實在感激不盡若不嫌棄,可否進敝宅告知事情原由?看各位形色,想來應是外鄉前來的,眼下天色已晚投宿不便,不如就到敝宅將就一晚上如何?”

“貴府主人既然傷了,恐怕多有不便……”

杜士儀這客套話還沒說完,老者便苦笑道:“郎主飲酒無度,此等事並不算稀奇,若是讓他知道送他回來的恩人竟是連麵謝都不曾,回頭必要責怪我等不懂禮數。”他一麵說,一麵冷冷瞪了那畏畏縮縮走上前的童子一眼,一個手勢讓人速速進門,這才對杜士儀虛手一請道,“郎君切勿覺得我唐突,曆來郎主醉酒被人送回都是常有的,留人款待亦是家中常事了。之前梧泉年少無知,定是怠慢了郎君。”

這還真是……讓人說什麽才好

想到剛剛那童子的名字竟是取自酒名,杜士儀對這家主人的嗜酒如命簡直歎為觀止,暗想酒中仙李白若此刻遊曆到這並州來,恐怕會找到一個難得的知己。隻不過自己雖說並不好酒,也不好推脫這殷勤挽留,他思來想去,考慮到自己初到並州,最終隻得答應了下來。然而,等到跨進大門之後隨著那老管家一路進去,他突然想起尚未請教過自己救下那此間主人的名姓,結果得到的答案立時讓他停住了步子。

“敝宅主人本名門著姓,太原王氏嫡脈,王翰王子羽”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那醉漢竟然便是那一曲涼州詞的主人王翰

杜士儀不得不驚歎於這番偶遇。想當初他在洛陽替玉真公主製那二十酒籌時,王翰那一首涼州詞已然在兩京流傳極廣,故而他就用上了。那詩句既為酒中絕品,此後王翰自是名聲更著,想不到他初來並州便遇到了正主兒,還真的是嗜酒如命的酒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