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來之,則安之,盡管說是做客,實為軟禁,杜士儀既然豁出去把顧慮都拋開了,先後派了三名衛士把一封信送給張說,一封奏表送給長安,一封信送給如今賦閑的宋憬,接下來也就該吃就吃,該睡就睡,而昆那爾每日連連開宴請他出席,他也大大方方地露麵。那些同羅部族酋的輪番敬酒,他雖酒量不出眾,可旁邊的王翰卻是號稱嚐盡天下美酒的酒中豪客,來者不拒一飲而盡,醉態上來時,這一位就二話不說搶了同羅部底下那些表演歌舞的男男女女的生意,且歌且舞,豪邁不羈,讓昆那爾歎為觀止。

一來二去,兩邊混熟了,杜士儀少不得打聽起了鐵勒九姓的那些陳年往事。因叔父失突幹幾乎是間接死在了突厥人手中,父親亦遭了池魚之殃,昆那爾對突厥可謂是恨之入骨,說到鐵勒九姓昔日被突厥壓榨,其後聯合唐軍圍殺默啜可汗的情景,自然咬牙切齒,到最後便拍案而起道:“這麽多年,突厥簡直是把我鐵勒九姓當成了豬狗一般使喚在其牙帳之下聽令的時候,不但要每年進貢牲畜,還要自備馬匹替他們打仗,可打了勝仗分戰利品的時候,卻從來都是最少的。而一旦我們受不了欺壓反叛,他們則是趕盡殺絕,當初就在默啜之子同俄特勤死的那一年,左賢王闕特勤率兵打了鐵勒整整五次”

盡管沒有這些大戰,同羅部不會分裂,如今遷居大唐蔚州的同羅部這一支也不會是父親篦伽末啜做主,但昆那爾還是氣咻咻地說道:“想當初我同羅部鼎盛之時,上下凡上萬帳,男女老少超過五萬人,如今卻隻剩下了這裏的數千帳可那個阿布思,他居然不顧突厥殺了我們這麽多族人,居然還投效帳下供他們驅使,簡直是……”

他一下子找不出什麽合適的言辭,正卡在那兒的時候,王翰便若有所思地問道:“此前默古作亂,會不會便是這個阿布思從中穿針引線?”

“一定是他”昆那爾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旋即惡狠狠地說道,“這個同羅部的叛徒”

當昆那爾用一連串罵人的突厥話結束了這一日的對談氣咻咻地出了門去,杜士儀頓時長長舒了一口氣,隨即若有所思地磨墨,把昆那爾所透露的事一一詳細記錄了下來。而王翰一連被悶在了這營地中十幾日,心下不禁有些焦躁,再想想嶽五娘和羅盈都還不知下落,他忍不住開口問道:“杜十九,嶽娘子和那小和尚都音訊全無,你就不擔心?”

“擔心,不過嶽娘子為人機敏,小和尚什麽事都會聽她的,照理應該能全身而退。”話雖如此說,杜士儀的口氣卻沒法確定,緊跟著方才回頭苦笑道,“不過如今咱們也還沒脫困,王六你還不如讓諸天神佛保佑,並州張使君和朔方王大帥念在咱們身陷敵營,別又做出什麽刺激人的事情來。”

兩人共患難了一場,如今已經極其熟絡,故而稱呼上頭都隨便了許多。王翰聽到杜士儀這話,想想便不禁有些發愁:“張使君也就罷了,輕易不動幹戈,得信之後一定會善加安撫同羅部。可朔方王大帥就說不準了,那一位……打仗是一把好手,就是手段激烈了些。”

事到如今,能做的已經都做了,兩人都是不喜歡愁眉苦臉的,雖然不能踏出同羅部營地,但每日裏還能像沒事人似的四處閑逛。王翰嗜酒之名早已傳遍了整個同羅部上下,白天四處找他拚酒的倒是不少,至於杜士儀,他除卻打聽鐵勒九姓如今的情形,也趁此機會去訪了同羅部不少擅長各種樂器的長者,記下了眾多譜子,又緊趕著請王翰教他突厥語。一晃又是數日,這天一大早,他還睡得迷迷糊糊的,就隻聽帳篷外頭一陣大呼小叫。他沒好氣地睜開眼睛,支撐著手肘稍稍抬起了些身子,他就隻見一個人影飛一般地衝了進來,卻是一個留在同羅部陪著他和王翰的衛士。

“杜郎君,同羅部都督篦伽末啜從中受降城回來了”

“哦,終於回來了”杜士儀直接躺倒了下去,長舒了一口氣道,“這下子我們能好好睡個安穩覺了”

同樣被驚醒的王翰亦是對那衛士笑道:“好了,這下不用擔心那許多,你們也好好睡一覺,這幾天辛苦你們熬得眼睛通紅了”

身在敵營壓力非同小可,幾個衛士這些日子輪番值夜,早已是身心俱疲,此刻來報信的這衛士聽到這話,一愣之下便是如釋重負。見王翰指了指那一條空著的牛皮席子,他猶豫片刻便坐下躺倒,頃刻之間便睡著了。盡管接下來外頭越發喧鬧,但這帳子裏的鼾聲卻是一陣高似一陣,直到昆那爾帶著父親篦伽末啜闖進來時,所見便是帳中一片高臥的情形。

篦伽末啜一把攔住了要去叫醒人的昆那爾,若有所思地轉身出了帳子,等到兒子跟了出來,他才開口說道:“把這些天他們對你說過的話,一句不漏都說給我聽。”

這一句不漏雖說是要求,可昆那爾就是記性再好,也隻能說個大概。隻是,對於杜士儀的某些話,他印象實在太深,尤其是杜士儀派出過三個信使的事,他絲毫沒有遺漏。篦伽末啜最後又詢問了默古作亂的各種細節,甚至那個離奇的阿史那莫兒公主,等到昆那爾把這些一一說完,已經過去了一個時辰。

“阿大,那個自稱特使的杜十九郎實在太年輕了,他的話不能完全相信。”

“你知道朔方大使王竣為何會這麽快放了我回來?”篦伽末啜卻仿佛沒有聽見兒子的話,而是徑直反問了一句。見昆那爾納悶地搖了搖頭,他便說道,“是因為你派的那些將默古等人腦袋送去的部屬,對王竣稟報說,並州張說派的使節已經到了同羅部,是京兆杜十九郎。而王竣在聽到這個消息之後,沒有耽誤太久就把我放了回來。那些唐軍護送我回來的時候,我曾經探問過,有人告訴我,這杜十九郎是大唐今年的狀元,曾經受到過當今大唐皇帝陛下的稱讚和嘉獎,所以他雖然年輕,卻不能小看。而且,他的有些話並不是沒有道理。這樣,吩咐今夜設宴,我要親自款待這位特使”

杜士儀這真正放下所有憂心的一覺,一直睡到了這一天傍晚,肚子受不得提出抗議的時候。睜開眼睛聽著外頭那些歡呼雀躍的聲音,以及隱隱傳來的各種樂器聲響,他意識到這一關應當算是過去了,忍不住再次長長舒了一口氣。帳篷中已經備好了新鮮的清水,他三兩下洗過臉整理了一下儀容,又換了一身衣裳,見王翰和那另一個衛士睡得正熟,也沒有去吵醒他們,自己挑起門簾彎腰出了帳篷。

“杜郎君”

見幾個鐵勒小孩子笑著在路上追打,杜士儀正發愣,等聽到這個聲音,他抬頭看去,就隻見昆那爾帶著一個年約四十許的中年男子朝自己走了過來。知道這多半就是同羅都督篦伽末啜,他少不得迎了上前。

“杜郎君這一覺好睡今夜族中上下為我回來大開慶祝之宴,我能夠回來,全因為杜郎君對昆那爾的建議,所以,還請杜郎君坐上賓之席”

“哪裏哪裏,同羅部上下既然忠心臣服於陛下,又鏟除了奸人,都督平安歸來,那是必然的事。”

和篦伽末啜謙遜幾句之後,杜士儀想起同羅部那喝酒如喝水一般的態勢,他當即借口要去知會同伴,回到帳篷中把王翰死活拖了起來,又叫醒那衛士,讓其去通知其他人一塊好好吃喝一頓。等到叫了王翰一同來到同羅部中那頂最大的帳篷前,他就隻見四處篝火處處,牛羊飄香,各處席上已經有了三三兩兩的人入座,而火堆旁邊,竟有三四鐵勒女子跳起了舞。

“杜郎君,王郎君,快上座”

這幾天赴宴不計其數,杜士儀當即笑著和王翰一塊到了主位左手第一席坐下了。盡管主人篦伽末啜尚未到來,可還是有人給他和王翰斟滿了酒。見王翰滿不在乎一飲而盡,他正要不動聲色把自己杯中美酒往他那兒一倒了事,就隻見篦伽末啜已經和昆那爾一前一後走了出來。隨著下頭眾人的陣陣歡呼,他敏銳地意識到,這些天從昆那爾那兒套來的話貨真價實。

篦伽末啜在同羅部這內附的一支中,確實威望極高,否則默古留在營中的勢力也不至於這麽輕易就被連根拔起

來到主位的篦伽末啜高高舉了舉雙手,隨著那些歡呼呐喊漸漸停止了下來,四周除了篝火燃燒的嗶嗶啵啵聲,再沒有其他聲響,他方才高聲說道:“仆固都督勺磨被朔方王大帥誅殺,這是他勾結突厥,自找死路,和同羅部無關因為突厥人的圍殺,我們同羅部死了多少兄弟姊妹,死了多少辛苦放牧的牲畜,這才得以從獨洛河邊遷徙到了這裏,怎麽還會和凶暴的突厥有什麽勾結?我們的兄弟姊妹,我們的牛羊牧場,已經都被突厥人占去了,我們和他們的仇恨,就是用一整條獨洛河水來清洗,也洗不幹淨”

同羅部大開宴席的這天傍晚,一行風塵仆仆的人卻是抵達了營地之外。當內中那一陣陣呐喊呼喝傳來的時候,腿傷還沒好的錢林頓時緊張了起來,策馬靠近張說便低聲說道:“使君,會不會情形有變?”

“王竣若是沒有把握,不會輕易把篦伽末啜放回來,更何況,杜十九郎的信上已經說的很清楚了。眼下拔曳固部都安穩了,同羅部難道獨個鬧騰?”張說斜睨了麵色訕訕的錢林一眼,一馬當先上前了兩步,對著那些圍上前來的同羅部騎兵沉聲說道,“並州長史兼天平軍節度大使張說,前來見同羅篦伽末啜都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