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艾灸之術杜士儀也頗為嫻熟,但既然有蘇喬這個真正的大夫,又知道那果然是固安公主,他少不得要避避嫌。等到蘇喬滿頭大汗出來道是艾灸完了,他又進去看了看情形,照舊留著嶽五娘在裏頭照拂一二,卻又生怕有個萬一,讓蘇喬這個大夫住在了旅舍中。這一夜,他仍然沒有睡安穩,甚至大清早那一聲響亮的雞鳴後,他就驚醒了過來。睡意全無的他索性起了床,穿戴梳洗之後,就出門來到了院子裏。

護衛們都在固安公主那個院子裏輪流值夜,他本以為院子裏沒人,可出去瞧見小和尚羅盈竟比他還早起來,這會兒正手持齊眉棍在院中心無旁騖地練習,幾乎不曾看見他。嗯想小家夥這一路上每每小心翼翼和嶽五娘說話的樣子,他不禁莞爾,想了想便轉身去了固安公主的院子。

八個奚人護衛,八個唐人護衛,就連赤畢帶著的幾個從者,也有兩個在那裏湊熱鬧。杜士儀一問才知道,是赤畢讓他們輪流在這兒守一守以防萬一,心裏不禁暗歎赤畢縝密。等得知昨夜無事,他稍稍放心,點點頭後便沒有去敲門打擾,而是若有所思往回走。嗯到那今年紀頂多隻比自己大一兩歲,卻仿佛經曆萬千的和番公主,他的心中就冒出了無窮無盡的雜念。

從漢時開始,公主和親便大行其道,而且往往不是皇家嫡親公主,而是從宗室女甚至宮女當中挑選人充為公主,嫁到數千裏之外的匈奴。而到隋唐,這種慣例亦是更盛。和蕃吐蕃的文成公主名垂青史,可還有多少女子默默無聞地死在異鄉,後人能夠曆數的也就是那一個個封號而已。固然和親抑或是和蕃,從來不可能真的將戰爭消弭無形,但在皇帝和朝廷百官來看,從一定程度上來說,當國家強盛之際,和番降低了開戰的頻率,而且可以體現皇家以和為貴之心,自然比打仗合算。

“杜郎君。”

杜士儀聞聲回頭,見是嶽五娘不知道什麽時候從身後屋子裏出來了,麵色有些陰晦,他直到人走到身邊,這才低聲開口問道:“怎麽,是昨夜忙壞了?還是……貴主抱怨在奚地日子不好過?”

“那位貴主可不是那樣軟弱的人。”嶽五娘輕聲答道,待和杜士儀一塊出了這院子,到了羅盈練棍的院子裏,她隻瞧了一眼便拽著杜士儀到了正房前頭,隨即才鬆開手,側過頭看著杜士儀道,“貴主之所以小產,是因為腹中胎兒是她自己用藥打下來的。”

“什麽?”

見杜士儀遽然色變大吃一驚,嶽五娘方才輕輕咬了咬嘴唇,輕聲說道:“貴主說,曆來和蕃公主雖多,可隻有家國被破,最終和丈夫一同依附大唐的,能夠誕下子嗣。其餘不是芳華早逝,就是孤老終身,幾乎沒有人能夠生下子嗣承襲一族之主。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不是隻有我中原人才知道這個道理。所以,與其這個孩子將來因為各式各樣的原因夭折,還不如在沒有出世前,就讓他安心離去。”

作為母親卻忍心親手墮下腹中胎兒,好決絕的固安公主

“貴主怎會說起這些?”

“她問了我是誰,我就實話告訴她了。”嶽五娘微微一笑,麵上露出了近來少見的明媚,“旁人頂多是讚一聲能從師傅學劍舞是何等福分,她卻好奇地問我那劍舞隻是純粹觀賞之用,還是真的能夠用於對敵?你也知道,我不喜歡說,當即露了一手飛劍之技給她瞧,結果把那婢女嚇了個半死她卻是羨慕之極,言辭間流露出來,當年若是會我這一身防身之技,興許她早就離家行走天下,絕不會嫁到奚地來。”

固安公主的名頭,杜士儀還是因為省試之後要遊曆幽燕之地,這才臨陣磨槍做了些功課,並不了解太多。可就算固安公主不是真正的公主,隻是宗室之女,也應該是落地便安享榮華富貴,何至於要生出離家行走天下的念頭?

“別看我,人家貴主隻是有感而發,我怎知道這麽多!”嶽五娘猶如男子那樣聳了聳肩,發現羅盈那一套羅漢棍舞完了,落地之後方才看見她,眼神就有些呆呆的,她不禁嫣然一笑,旋即便緩步走上前去,待到了羅盈跟前,她笑著豎起大拇指讚了兩句,還不等小和尚喜笑顏開,她便輕咳一聲道,“羅盈,一直都沒和你好好比一場,今天橫豎未必能早出發,我用劍你用棍,咱們兩個比試比試如何?”

“啊!”

看著那瞠目結舌措不及防的小和尚,杜士儀又好氣又好笑,也懶得留下來看看究竟是小和尚受虐,還是嶽五娘自討苦吃,打著嗬欠回了房。這一覺他足足睡到自然醒,睜開眼睛時發現外頭天色竟是有些昏暗,他愣了一愣方才一骨碌爬起身。待到了外間院子裏發現空無一人,已近傍晚,他少不得直奔後頭固安公主的院子。

甫一踏入其中,他就發現這裏一片寂靜,竟連一聲咳嗽的聲音也聽不見,無論那些奚人,還是那些唐人,全都站得如同一狠狠樁子一般。而赤畢眼尖瞥見了他,立時快步迎了上來。

“可是貴主身體又有什麽不好?”

“不是,是奚人傳訊的鷹下午到了,貴主叫了幾個人進去吩咐事情,出來就都是這麽一副肅然樣子。”赤畢有些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又看了一眼房門道,“嶽娘子也不出來,我根本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我本打算去叫郎君起來,可貴主特意囑咐,讓那蘇喬給郎君送了一盞寧神香,我想想也就不驚動了,且讓郎君好好睡一覺再說,不論如何,這本來就不是我們的事。”

既然不是固安公主病情有變,杜士儀也就放下心來。此時此刻,就隻聽兩扇房門發出了嘎吱嘎吱的響聲被人拉開,固安公主居先身後則是那婢女和嶽五娘。杜士儀見站在固安公主身後的嶽五娘衝著自已經輕歎了一口氣,又臉色不好地搖了搖頭,頓時有些納悶,下一刻便得到了答案。

“大鷹傳訊,契丹牙官可突於巧使詐謀,大王和鬆漠郡王李娑固兵敗身死安東都護薛泰被擒。現如今不能再耽誤了,立時啟程前往幽州!”

奚王李大醣死了?契丹王李娑固也死了?就連安東都護薛泰亦是兵敗被擒,這真是好大的一場敗仗!

杜士儀見固安公主麵色沉痛,想到其昨夜對自己說話時,對奚王李大酣分明並無多少情誼,隻歎了一句何時能再回長安,他不禁也暗自歎了一口氣。躊躇片刻,他便上前說道:“為了以防萬一,還是帶上那蘇喬的好,等到了幽州,多多酬謝他再送回文德縣也就行了。”

其餘隨從護衛自然對這提議大為讚同,固安公主麵無表情地點了點頭,及至眾人收拾好行李,與那旅舍結清了賬目將車馬全都預備好,她在婢女的攙扶下登車,嶽五娘方才重新回到了杜士儀這一行人中,猶如看戲似的瞅著那個戰戰兢兢被人攆上了馬的可憐大夫。羅盈還沒話找話說地呆頭呆腦問了一句嶽娘子緣何不上車同行,結果就被她沒好氣地重重在腦袋上賞了一記栗棗。

“坐馬車那麽氣悶,你要是喜歡你去坐個一天半日試一試?”

口中這麽說,趁著出城這段策馬徐行的當口,嶽五娘還是沒好氣地自言自語解說了兩句。卻原來不是她不肯陪,而是固安公主不想再讓她陪,雖則不知道是為什麽,可人家既然開了。,她自然沒有繼續賴著的道理,可心裏不得不存著幾分小小的鬱悶。

“昨天晚上和今天白天還好好的……突然說下逐客令就下逐客令,怪不得人都說貴人翻臉比翻書還快!”

從文德縣到幽州,經媯州、居庸關、昌平到幽州,一路凡六百餘裏,但因為固安公主身體緣故,車馬不能太快,因而每日所行不過百二十裏。即便如此,眾人又二話不說地帶著蘇喬上路,如此到了昌平的時候,固安公主已經有些難以支撐,就算蘇喬滿頭大汗又是艾灸又是煎藥送服,次日一大清早她仍然難以起身。聽到這情形,杜士儀思前想後,最終便再次求見了固安公主。

“事已至此,貴主若是強行趕路,若有閃失,也對不起在奚地的多年辛苦。奚和契丹兩族的情形,之前貴主既然已經盡授於我,如今不妨授信物於我,由我先行趕去幽州。昌平到幽州不過六七十裏,貴主不妨在昌平休整幾日,等稍有起色再趕到幽州不遲。”見固安公主神情冷峻,他想了想便又加了一句話,“如今奚王既然戰歿,貴主既然想到過回長安,不若好好為自己著想,不要逞強才是。”

這最後兩個字他說得自然,可話出口就知道自己逾越了。然而,固安公主先是露出了惱怒的表情,可不知不覺間,表情最終柔和了下來,嘴裏卻隻是吐出了一個言簡意賅的可字,又吩咐這些年來唯一忠心耿耿跟著自己的婢女張耀去一旁取了信物,鄭重其事地交給了杜士儀。等到杜士儀行禮退出,她方才衝著張耀苦笑道:“耀兒,我真的是在逞強?”

“貴主,您真的要好好珍惜自己。”張耀上前在主人麵前屈膝跪了下來,這才緊緊攥住了固安公主的雙手,低聲說道,“貴主,隻要你好起來,興許就能回長安了!既然奚王死了,貴主當然就可以回長安。那時候擁有公主的身份,再不怕人欺侮,貴主一定能夠下半輩子平安喜樂!”

“平安喜樂……”喃喃白語了一句,固安公主那秀美的臉上閃過了一絲難以掩飾的期冀,“希望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