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竣啟程之後的次日,奚王牙帳派來迎接固安公主的人也已經到了。大約因為此前固安公主在幽州的消息並未傳開,這一行人大約三四十,在時有契丹人和奚人出沒的幽州這座北地重鎮並不算太突兀。然而,當杜士儀見到那個前來拜見的為首大漢時,他仍然險些沒把眼珠子瞪出來。而侍立在固安公主身後的嶽五娘也好不到哪兒去,到最後不得不低下頭來遮掩自己的錯愕。而兩人的心裏,不約而同轉著同樣一個念頭。

幸虧羅盈暫時不在,否則……那小和尚可是在少林寺學武多年,對公冶絕更熟悉,一嗓子叫出來就完了

即便如此,杜士儀對公冶絕突然從老者轉中年人的變化,心中實在震撼得很。倘若不是他多次去學劍求教,對人再是熟悉不過,此刻又聽到其說話時那種熟悉的粗啞聲音,他幾乎就要被騙過去了。而自始至終,公冶絕都絲毫沒往他和嶽五娘多看一眼,隻是恭恭敬敬地對固安公主的問題作出一一回答。隻是那些漂亮的套話聽著實在假得很,什麽連戰連捷,什麽眾望所歸,說得李魯蘇猶如奚族戰神一般。

“大王不幸身隕,裴將軍分明隨行軍中,如今看來,仿佛倒是全身而退啊。”

“不敢,卑臣隻是僥幸因為殿後,這才收攏殘軍衝殺了出來。”

固安公主對於李大酯死活並不是那麽在意,此刻不過隨口刺上一句,見此人應對自如,她也懶得與其多言,當即冷冷說道:“不用多說了,我已經都預備停當,杜十九郎送我回奚王牙帳。他雖未授官,卻是今年進士科甲第第一人,陛下讚賞有加的長安俊傑,爾等需多加禮敬。好了,你下去吧”

等到公冶絕退下,杜士儀和嶽五娘對視一眼,借口出去查看隨行人馬物品可有缺失,他就先溜了出來。等他裝模作樣先回自己人之中溜達了一圈,立時便來到了外頭。就隻見此前隨同固安公主到幽州的那些奚人護衛和剛剛到的那批人正廝混在一起,至於固安公主當年出嫁時從長安帶出來的護衛,則是在另外一邊,至於公冶絕則是孤零零地按劍站在一棵雙手都無法合抱的大樹下,抬頭看著被一陣陣寒風卷下來的落葉。

他因一路上和前頭那些護衛基本上都混熟了,這會兒用不甚熟練的突厥語含笑打過招呼,又閑談了片刻,他方才不動聲色地來到了公冶絕身後。確定其他人都離開老遠,他便輕聲說道:“公冶先生可否告知,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公冶絕頭也不回地歎道:“沒想到這麽巧,你在幽州,五娘那丫頭也在幽州。”

“還有一個在少林寺中曾經見過先生的小和尚,今天所幸他並不在此,否則恐怕先生就要露餡了。”

“小和尚?”

公冶絕這才轉過身來,仿佛初見似的對杜士儀鄭重其事拱了拱手,臉上卻露出了深深的疑惑。直到杜士儀說出了羅盈的名字,他才笑道:“是那個學少林棍術極其有天分的小家夥,沒想到這麽巧而且真沒想到,竟是你們和固安公主在一起。我也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奚王李大酯說是和契丹王李娑固一塊死在亂軍之中,實則他是我殺的。”

盡管杜士儀設想過這個可能性,可這話還是太過驚悚,他不禁嘴角抽搐了一下,這才猛然間想到,公冶絕這算不算固安公主的殺夫仇人?可這念頭一閃而過,他便苦笑了起來:“先生還真的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嚇死人不賠命啊。

“膽大包天如你,還會被嚇死?”公冶絕看了一眼那些絲毫沒理會他們兩人,正自顧自說話的護衛們,隨即又抬頭看了一眼樹上的落葉,這才輕聲說道,“沒什麽好奇怪的,我不過是為了報仇而已。當年我把一個晚輩托付給裴果放在軍中曆練,誰知道幽州都督孫儉期那一場仗打得完全沒章法,裴果雖竭盡全力,可那一戰自孫儉期以下,死在奚人手中的不計其數,其中就包括那小家夥。上陣死傷本來在所難免,可他是我那摯友唯一的後裔,我自然得為他報仇。若非以一己之力行刺蕃國君長並不容易,我早就動手了。這一次能功成而全身而退,也是有人給我出的主意,隻沒想到卻成全了契丹人”

“所以先生才沒有悄然而退,而是繼續留在奚地?”見公冶絕不置可否,杜士儀不禁暗自嘀咕藝高人膽大。可想到固安公主此行,他少不得鄭重其事地拱了拱手道,“既如此,可否請先生多多照應固安公主?”

“你竟然讓我照拂李大酯的未亡人?”

“不,是為了大局不得不含屈忍辱繼續留在奚地,此生還不知道是否能回長安的大唐固安公主”

公冶絕頓時沉默了。隔了許久,他才輕輕點了點頭:“我當年和裴果一般,年少時也曾經躍馬疆場殺敵無數,後來因援軍乏力,袍澤盡滅,這才一氣之下隱居在了少林,多年不出。即便如此,我依舊是唐人,你這所托,我接下了

另外,奚地心向契丹的人很不少,這一敗牽連深遠,奚地已經沒有了一個統一的聲音。你也不用再來找我,我暫時不會離開奚地,可不想平白被人懷疑。”

等到公冶絕麵色冷峻地欠了欠身,隨即大步離去,杜士儀不禁苦笑,突然又生出了一絲好奇。那個給公冶絕出主意的人,是誰?

當嶽五娘終於從杜士儀那兒得知了事情始末原委,一時覺得大有意思,少不得再次軟磨硬泡去求固安公主,讓自己也留在奚地。麵對她的死纏爛打,固安公主又好氣又好笑,雖也想留個可說得上話的朋友,可一想到李魯蘇那色中餓鬼的本性,還有那些虎視眈眈的奚人,她便果斷一口回絕了。眼見嶽五娘仿佛仍不死心,她隻得無可奈何地拜托杜士儀,而杜士儀哪有把握去勸服這個執拗的小丫頭,思來想去直接把羅盈拎了過來,把麻煩直接丟給了他。

果然,等到啟程的時候,嶽五娘再也不提留在奚地的事,這不禁讓杜士儀大為好奇小和尚究竟說了些什麽。然而,探問下來的結果卻讓他險些沒從馬背上摔下來。靦腆而老實的小和尚極其不好意思地說道:“我隻是對嶽娘子說,倘若她要留下,那我也留下。”

這還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回答

此去奚饒樂都督府,杜士儀自然不可能再帶杜黯之,卻給留在幽州的他布置了一些課業,又趁著王竣不在,把傷勢漸愈的侯希逸也調到了隨行之中。一行人走的並非固安公主一行人來時東拐西繞的那一條路,而是經檀州出薊州,繼而則是和在此等候的近千奚兵會合,一路往東北而行,直達奚王牙帳。自過了邊境之後,一路上就隻見一片冬季的蕭瑟氣象,近千裏路上,雖能看到徙居的奚人,但也有馬賊潰兵等等,但麵對杜士儀這一行的強大實力,多數都選擇了望風而逃,隻有一兩支膽大妄為的一頭碰上來,結果被打得抱頭鼠竄。

而嶽五娘又用了當初的易容術,一張俏臉遮掩了懾人的豔光和白皙的膚色,卻是一路和固安公主同車而行。每當她應固安公主之請,說起自己隨公孫大娘浪跡天涯的那些經曆時,她總能發現這位金枝玉葉流露出了憧憬向往的眼神,久而久之便終於忍不住問了出來。

“貴主雖並非聖人親生,可也是出身名門,緣何卻羨慕我這一介飄萍?那些居無定所的日子並不如貴主想得那般美好,達官顯貴富家子弟,誰都想著染指我們這些無權無勢的舞者,稍有不慎……”

想到自己發奮練習飛劍的動力,嶽五娘隻覺得後頭噎住了。可下一刻,她就隻見固安公主冷然一笑:“嶽娘子,你知道和蕃的公主,是怎麽挑選出來的?”

和蕃公主是怎麽選出來的?被這一問,即便也曾經踏足公卿貴第,很是知道一些達官顯貴的那點事,可嶽五娘對這個卻一無所知,想了想便搖了搖頭。

“從國朝之初開始,和蕃就從來不曾有過真正的公主。相比那些金枝玉葉,我們隻不過是多一個徒有虛名的封號而已。從前還隻是從宗室女當中挑選,至少還是李家女兒,可漸漸就連這一條都不拘了。母親為宗室,女兒仍可在宗正寺列名,以備和蕃所需。雖說和蕃之事對於女子來說是背井離鄉,一輩子的苦楚,大多數父母都是即便舍不得,也得一把眼淚送了女兒出去,但對於我來說,父親也好,母親也好,全都是求之不得興高采烈”

見嶽五娘大吃一驚,固安公主便淡淡地說道:“因為,父親娶的是宗室縣主,所以女兒便有獲選和蕃公主的資格,可我並不是那位縣主的嫡親女兒,隻是一介庶女。隻為了家中出一位公主的榮耀,他們便在宗正寺做了手腳,以我生母作為要挾,硬生生讓我不得不參選獲選”

盡管知道達官顯貴家門之中常有各色齷齪陰私,嶽五娘仍是倒吸了一口涼氣:“那貴主的阿娘……”

“如今已經故去了。”固安公主淒然一笑,這才低下頭看著手腕上那個黯淡的玉鐲,一字一句地說道,“雖則他們不想讓我知道,可我還是知道了。身為公主的便利,比他們以為的要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