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王縉所說,太樂丞絕非清要之官,甚至唐初大儒王通之弟王績因愛酒而求取此官時,有司以濁官不肯相應,最後還是王績苦求方才答允。而有過那樣一個出身名門而又才華橫溢的王績擔任過之後,太樂丞一舉由濁轉清,因而此番授給王維,也算並不出格。即便如此,無論是此前裴寬和固安公主給自己的建議,抑或是杜思溫的升官路線表中,都根本沒有出現過太樂丞這個官職,足可見士人等閑並不任此官。

所以,王維對這個官職興致盎然甘之如飴,自然而然便流露出了其閑適的人生態度。酒酣之際,酩酊大醉的王翰更是擊箸大聲說道:“倘使如今的太樂署還如唐初那般有善於釀酒的好手在,我也願意謀太樂丞,和王摩詰你同司共事,可惜啊可惜”

見王翰這話說完便打了個響亮的酒嗝,繼而就伏倒在食案上呼呼大睡了起來,杜士儀不禁又好氣又好笑,扭頭一看,王縉是早就被王翰那左一杯右一杯給灌趴下了。於是,今晚特意克製的他少不得笑著斟滿敬了王維一杯,等到其問起自己緣何不先注校書郎,再應製舉以添聲勢時,他便搖了搖頭說道:“老叔公去見過源相國,據說張相國以製舉之後再議壓了下來。再者,我三師兄明經及第之後,裴家便打算為其謀校書郎,我總得避避嫌。”

“那就隻能等五月的製舉了。”王維想到張嘉貞如今在朝說一不二,源乾曜雖則是侍中,卻遠抗不過他的強勢,不禁生出了深深的憂慮來,“苗含液這一次挾勢而來非同小可,你可一定要全力以赴若是需要什麽書卷,你盡管對我說,韋陟兄弟和我還算有些交情,韋家藏書萬卷,說不定就有你需要的”

“好,那我可就委實不客氣了,多謝王兄”

一夜飲宴過後,王維兄弟次日回了長安,而杜士儀便留了王翰在家中住,卻和他約法三章,飲酒可以,不許動輒喝醉王翰雖不太情願,但被杜士儀搬出一大堆醫書藥理作為佐證,他隻得沒奈何地答應了。白日裏他常常上長安交遊訪友,有時也未必歸來,不但很少打擾杜士儀的讀書練策,而且還會抄錄一些趕到京城應製舉的人中,流出的一些應試文章。久而久之,就連最初對王翰那放浪形骸的做派有些犯嘀咕的杜十三娘,也總算放下了心。

這一日晚上,她照例將幾卷新購來的珍貴抄本送到了杜士儀的書齋,正要悄悄退出去,卻突然聽得兄長出聲叫道:“十三娘。”

“阿兄有什麽吩咐?”

“十三娘,有一件事,我想請你幫忙。”杜士儀見杜十三娘走到自己身邊站定了,他便拿起了案頭兩張帖子遞給了她,“我想請你去一趟玉真觀和金仙觀,替我見一見那兩位觀主,相借《衛公兵法注要》,玉真觀主那裏應有一卷當年衛國公李靖親手校注的,坊間絕無僅有。”

見杜十三娘想都不想便點點頭接過那兩張帖子,杜士儀方才拿起了案頭另一封信,笑著說道:“公差之外,麻煩你再幫阿兄跑一趟私差。倘若見到王家娘子,幫我送一封信給她。”

“啊……”杜十三娘頓時瞪大了眼睛,片刻之後方才恍然大悟,騰出一隻手一把抓過了信後,她反反複複瞧著那牢牢封口的信封,麵上便有些不自然,“阿兄,你不會是讓我借著去見那兩位貴主,實則讓我居中給你們鴻雁傳書吧?”

“她又不知道我寫信給她,哪來的功夫傳信?頂多就是讓你捎幾句話而已。”杜士儀臉皮哪裏會這麽薄,在杜十三娘那審視目光下,他照舊若無其事地說道,“玉真公主上次就對你讚口不絕,雖說我可不願你跟著她修道談玄,但我近來不想進長安,少不得隻有勞煩你去替我打聽些消息。三師兄這一回來,他那人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能解決的麻煩一定會親力親為,絕不會驚動我,老叔公也肯定隻希望我養精蓄銳,我這樣呆在樊川杜曲,豈不是個聾子瞎子?”

“我又沒說不去,找這麽一堆理由”杜十三娘嗔怒地挑了挑眉,輕哼一聲便答應道,“我知道了,明天就去長安。順道我也想拜會拜會殷夫人,把我的課業卷子給她瞧瞧,說不定,晚上就借宿在她那兒不回來了。”

這最後一句話中,卻帶著幾分戲謔,杜士儀哪裏奈何得了難得使小性子的妹妹,隻好打了個哈哈再沒說什麽話。等到杜十三娘揣了東西離去,他方才若有所思地用筆杆子撓了撓眉心。閉門隻讀聖賢書的日子過得飛快,可他應的是難度更大,一策定勝敗的製科,不得不進一步加大知識的積累量。從這種程度上來說,這種書呆子的生活是杜思溫一手造成的。這位老長輩還真會給人壓擔子,否則他這會兒就可以舒舒服服在秘書省抑或集賢殿清閑抄書了

次日一大清早,杜十三娘便乘車前往長安城,等她來到了輔興坊玉真觀門前通報時,卻愕然得知今日天子見司馬承禎談玄,召了玉真公主前去相陪,這會兒人不在觀中。聞聽此言,撲了個空的她頓時心中一緊。這玉真公主不在,金仙公主同樣是女冠,莫不是也被召進了宮?她前時嘴上雖對杜士儀讓自己替她傳情書有些腹誹,可怎麽也沒想到興許任務完不成。因而,當她來到金仙觀門前求見時,得知金仙公主在觀中,頓時如釋重負地舒了一口氣。

“你阿兄還真的是廢寢忘食掉到書堆裏去了,樊川到長安才多遠,竟是讓你這妹妹代他跑腿”

金仙公主笑著打趣了杜十三娘一句,見其訥訥解釋兄長如今是日夜泡在書齋中,這一趟也是命其來向玉真公主借書的,她不禁又好氣又好笑:“我真是沒見過他這樣的,早知道如此,直接便先謀了校書郎不是更好?秘書省也好,集賢殿也罷,抄不完的書罷了,他既然難得求我,我就幫他這個忙,來日去問一聲,請人替他抄錄一套出來,但是否能趕得及五月製舉,這我可沒法擔保。”

“多謝觀主”

見杜十三娘喜出望外地拜謝,金仙公主想起自己和妹妹當年也是如此孺慕嫡親兄長李隆基,她不禁又生出了幾分憐惜。示意杜十三娘上前和自己對坐,她仔仔細細地問了她從小所學,如今在家中都做些什麽。聽得其師從殷夫人,眼下學的是《春秋》,練的是八分書,她不禁大為驚歎:“天哪,你阿兄這竟然是打算讓你考個女狀元不成?好了好了,難得你出來一天,你阿兄給元元的帖子我替她轉交,你就留在長安好好遊玩一日,別回去陪那個書呆子唔,我找個向導陪你……來人,去傳玉曜來”

杜十三娘還要推辭時,就隻聽金仙公主笑著解說道:“玉曜是最熟悉長安城的人了,她父親可是富甲長安。如今她從我修道,除卻偶爾回家,這整天就是捧著道書。別人我是嫌棄她們聒噪,可她……我卻是怕她好好的天賦異稟給糟蹋了。她善造別院山第,就是插花也殊為一絕,如今道典更是比那些入道數年的還嫻熟,真真讓人不得不驚歎,所以,這天底下與其說有天才,還不如說有勤奮的天才。”

富甲長安……難道會這麽巧?

又驚又喜的杜十三娘連忙假作好奇和驚歎,等一個道裝女郎隨著一個侍女進來時,她一眼就認出了去年上元夜上的那一番偶遇時相逢的好心人。

杜十三娘認出了王容,王容又何嚐不是一眼就認出了金仙公主身邊的這個少女。心中猛然一跳的同時,她立刻假作毫無所知似的行禮相見,等到金仙公主讓她領著杜十三娘在長安城中四處遊玩,切勿讓其在申時之前回去,她更是瞠目結舌。

難道是金仙公主知道了什麽?或者察覺了什麽?

直到她答應之後和杜十三娘一塊告退離去出了這小樓,她仍不免心中忐忑。尤其發現身邊的杜十三娘眼睛一直在自己臉上瞟來瞟去,仿佛對自己很感興趣,她不禁更加訝異難明。這難言的沉默一直持續到了出門登上牛車坐定,她終於聽到耳畔傳來了杜十三娘低低的聲音。

“王娘子,上一次看胡人表演時,多謝你為我兄妹解圍。”

“怪不得我覺得杜娘子麵善,原來你便是杜郎君的妹妹。”

今日為了方便,杜十三娘有意讓月影換了胡裝打扮在外騎馬跟車,這會兒見王容雖答得坦然,可麵上卻怎麽看都有些微妙,她便狡黠地笑道:“王娘子真的事先不知道麽?那我阿兄怎會讓我捎一封信給你?

此話一出,王容頓時愣住了。她實在沒想到,杜士儀竟然會讓自己的妹妹居中傳信,而且還是這麽大大方方地到金仙觀中傳信被揭破的她俏臉上浮現出了兩朵豔麗的紅霞,好一會兒方才低聲說道:“杜娘子,方才請恕我不得不搪塞……”

“算啦,畢竟你也想不到,阿兄竟這般明目張膽。”杜十三娘上一次隻見王容在那等眾目睽睽之下從容自若,為自己梳頭挽發亦是心靈手巧,此刻見她這尷尬的紅臉,一時又發現了她的另一麵,當即笑吟吟地從懷中將信遞了過去,見其接過之後便立時揣入了懷中,她便眨了眨眼睛問道,“王娘子沒有什麽要我捎帶給阿兄的?”

兄長直接,妹妹也這麽直接,這還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初見時自己怎會覺得這一雙兄妹有些呆氣?

暗自為自己那會兒的看走眼而嘀咕,王容很快便莞爾笑道:“好,那且等我看了信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