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試發榜,素來被人視為是來年省試的一個預演,因而,當府試榜單在京兆府廨門前張貼開來,前來看榜的人發現上頭隻有寥寥二三十個名字的時候,一時間自是一片嘩然。榜首的常欽名不見經傳,而次席赫然為崔顥取得,至於此前也算得上是呼聲極高的苗含澤,雖然躋身等第,卻隻得第九,這頓時更激起了圍觀人群的好一番議論。就當幾家歡喜幾家愁,聲音幾乎要把整個京兆府廨給掀翻的時候,有眼尖的突然瞧見裏頭又有人出來了。

“是杜少府”

杜士儀一現身便體驗到了萬眾矚目的滋味。早已習慣的他淡然若定地掃了一眼人群中那些或欣喜若狂或垂頭喪氣的士子,隨即微微頷首。

“今次京兆府試加試五場,最終隻得二十八人登神州解送。人數雖少,然往日京兆府解送固然難得,能登科者,唯有等第前十,鮮少有例外然則今科府試考察甚廣,反而更能看出與試人等的真才實學,其中數場佳作我呈送宋開府和源相國時,亦得他們擊節讚賞

所以,能得等第者,固然足以自傲,可能夠躋身今科解送者,也同樣足以自傲,因為爾等同樣是在五場試中成績上佳,這才能過關斬將秋榜題名今科《神州解送錄》已經付梓,除去帖經,二十八人文章詩賦均在其中,不日便會送到各家書肆書坊,屆時不論是登榜還是落榜的各位,都不妨好好看看那些評點”

見下頭漸漸鴉雀無聲,杜士儀拱了拱手後,便帶著隨從排開人群上馬離去。他這一走,剛剛那些因為入了解送卻不曾入等第的士子登時一片歡呼。在這些雀躍欣喜的氣氛中,崔顥的表現最是誇張。連聲呼喝的他拉著王縉,卻是忘情地大叫道:“連著五天考下來,我腰都快斷了,總算沒白費勁來,今天咱們不醉無歸,出了之前這口惡氣”

泄露考題的事,王縉在韋陟韋斌兄弟那兒也曾使了大勁,這兄弟二人在京城名氣大,自然頗有推波助瀾之力。這會兒他雖覺得苗含澤不曾落榜有些失望,可崔顥拿下第二卻也是可喜可賀,更何況杜士儀昨天就告訴了他,那些柳家苗家送了考題的人家不是名次靠後,就是今科落榜,他這會兒看著那些懊惱失望的麵孔,尤其是麵色複雜的苗含澤,仿佛覺得他們都是兄長的仇人一般,心底一時滿滿當當都是解氣的痛快。

這些天和崔顥走得近的他渾然忘了自己並不喜歡醉臥美人膝,哈哈大笑道:“好,就不醉無歸”

有錢能使鬼推磨,杜士儀既然願意貼錢,京兆府廨和萬年縣廨又都慷慨出資,再加上如今線裝書已經日趨流行,兩百卷《神州解送錄》幾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印了出來送了上架,罷為開府儀同三司的宋憬,身為宰相的源乾曜以及京兆尹孟溫禮便是最先拿到的人。

宋憬因此次杜士儀決心不畏強權公正明允主持這一科京兆府試,這才答應了評點佳作,翻閱書中那些佳作以及不見經傳的名字時,不免頻頻頷首;源乾曜是幾次看著苗含澤那位於後列的名次而嘿然冷笑;孟溫禮破格點了剛剛釋褐任萬年尉的杜士儀主持京兆府試,這一科卻注定會載入史冊,他哪裏又會不高興?

至於更多其他相於不相於的人,多數都去弄了一套此書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而不高興的人,比如張嘉貞和苗延嗣,則是一看到這厚厚一摞書便氣不打一處來,恨不得將其摔出門外。至於得了杜士儀親自送書的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麵對著這兩套書,各自心緒卻截然不同。

“元元明明結識杜十九郎在先,緣何傾心的卻是王十三郎?”金仙公主想到這一點,不免心中嗟歎連連。

“若是王郎知道杜十九郎借此小小給他出了一口氣,不知道是否會高興……想來是不會,他這人便是性子太恬淡了。”玉真公主摩挲著那封皮,麵上露出了幾分悵然,“即便貴為公主,可在那樣的危機麵前,卻依舊毫無應對還手之力……隻不過,張嘉貞,苗延嗣,你們不會永遠這般得意”

恨不得兄長,也不可能去報複她那一母同胞的兄長,那她的怒火和不甘心,自然也有該承擔的人去承擔以為她隻會忿然發狂?

興寧坊姚宅,近來身體已經大不如前的姚崇,也同樣得到了如此一套《神州解送錄》。如今的他隻剩下了一個開府儀同三司的名頭,看似官居正一品榮耀無匹,也尚未到門庭冷落車馬稀的地步,宮中飲宴不時能夠奉詔出席,甚至時時都會有賞賜,但過慣了為宰相時一言九鼎的日子,這些年他蒼老得異常快。此時此刻,他一頁一頁地翻著這麽一部書稿,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方才停下了手。

他和宋憬私交很不錯,因而宋憬之前過府時,曾經對他幾次稱讚過杜士儀,這對他所熟悉的那個梅花宰相來說,極其難得少見。他唯一見過杜士儀的一次,還是當初在東都安國寺公孫大娘的那一場劍舞上,那時候隻覺得少年意氣風儀不凡,可短短兩年間杜士儀便不但登科,而且已經釋褐授萬年尉,繼而主持京兆府試,這崛起的速度實在是令人歎為觀止

咳嗽了兩聲,他便疲憊地看著一旁的長孫姚閎問道:“明年聖人又要巡幸東都?”

“是,祖父。”

“那你去收拾預備一下,趁著天氣尚好,我們就先回東都吧。走得晚了,免不了又要有人說,我是為了時時圖個露臉。”

聽到姚崇這話,姚閎頓時有些遲疑地說道:“祖父,人都說若要酬張使君戰功,必然會令他入相,你要是這一走

“我在一日,聖人就會顧惜前情,不會讓張說入朝拜相,隻要我多撐一陣子,張嘉貞一手遮天成了氣候,他自然能夠對付得了張說。你以為,之前剪除岐王羽翼,甚至不惜把王維一個微不足道的太樂丞貶了出京,那隻是張嘉貞的手筆?”

姚崇又連著咳嗽了好幾聲,盯著麵前那張大案上淩亂放著的書,搖了搖頭說道:“我和宋廣平不同,他隻因為意氣相投便對這杜十九激賞不已,我卻不得不考慮你們的將來。把這些書收起來吧,我不看了十日後是張嘉貞長孫女出閣之喜,你替我走一趟,拜賀於他”

就如同兩年前於奉說動源乾曜,以一套《京兆等第錄》讓杜士儀這些等第前十的才俊之士能夠名達公卿,此次的《神州解送錄》自然聲勢更勝一籌。因為杜士儀不但破天荒加試五場,而且還請了足夠分量的名臣作為支持,一時攪動了京城驚風密雨。

而終於把這燙手山芋小心翼翼剝皮吃了個於淨,他終於能夠享受到難得的安閑時光,除了仍舊不時巡視學校,他便定定心心預備起了年底萬年縣廨的官吏考課,就連抄書的閑暇時間也空了。不消說,有了嶽五娘在,他的鴻雁傳書卻比從前更加肆無忌憚了。

嶽五娘說什麽書信要的就是時效,覺得他那般傳書太過麻煩,竟幾次從金仙觀後頭翻牆而入,讓他簡直不知道說她什麽是好。

平靜的日子中,杜士儀又從裴寧處得知,柳惜明之父柳齊物今歲吏部集選本可授上州刺史,結果卻完全泡湯一無所獲。大唐官員一任三年到四年不等,期滿之後便需等待吏部銓選授官。除非簡在帝心之人,否則一任官當完,下一任至少要等上三年甚至更久,即便出身名門世家,也不過稍減難度而已。對於如今已經呈現出了幾分敗像的關中柳氏,這打擊不可謂不重——畢竟明年的事情還難說得很。不但如此,據說還有人道是柳齊物年老昏庸,該致仕了,卻不想這位關中柳氏的現任家主尚不到五十。

而中書舍人苗延嗣,也不知道是被一口氣憋的,還是如今的時氣真的不那麽好,一連告病在家十日,連個影子都沒有,就連張嘉貞都少了從前在政事堂頤指氣使,不把源乾曜放在眼裏的勢頭。

就在這八月即將尾聲之際,萬年縣廨卻發生了一件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事。連日來奔波不斷的萬年尉郭荃,終於支撐不住病倒了。得知此事,萬年令韋拯大為震驚,急忙令人延醫診治,隨即又親自到官舍探視。他抵達時的,恰好薛明等三位縣尉從裏頭出來,見他們急忙行禮不迭,他便擺了擺手示意免禮,又問道:“郭少府如今如何?”

“明公,郭少府的病來勢洶洶,大夫說恐怕要安心調養。”薛明搶在同僚之前說出了此話,繼而便長揖道,“然則搜檢逃戶括田之事不能耽誤,明公恐怕要另行擇選人總攬此事,否則恐怕會趕不上期限。”

韋拯見其他二人也連忙附和不迭,又緊趕著毛遂自薦,哪裏不知道他們是想摘桃子,一時心中不悅,隨口敷衍了兩句後便徑直進了郭荃的官舍。等到了其病榻前,見郭荃麵色蒼白虛弱得很,他正想安慰兩句,卻不想郭荃艱難張口後的第一句話,卻是舉薦他人。

“明公,搜檢逃戶和括田之事,我已經做的差不多了,隻餘少許收尾。如今杜少府既然閑暇無事,懇請明公將此事轉給杜少府去做”他不顧一旁長子那擔心的眼神,支撐著勉力坐起身,平複了呼吸之後方才說道,“畢竟,前次杜少府從北邊回來,於雲州逃戶之事上頗有見解,想來行事比我更能稱宇文監察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