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裏能比得上你名義上雖隻一個監察禦史,實則卻手攬檢括天下逃戶隱田的要職?

杜士儀暗歎一聲,待宇文融解釋說,此來是因公事見自己,已經去麵見今日當值的黃門侍郎裴璀請得允準,他不禁有些意外。

見宇文融說著便站起身來仿佛要告辭,杜士儀心中一動,突然將攏在袖中的一張紙遞了過去,笑著說道:“宇文監察既然正好過來,我這兒有一件奇物,敬請欣賞。”

“嗯?”宇文融見杜士儀含笑遞過來的,竟然是一張黃麻紙,頓時有些疑惑,可他接過之後隻掃了一眼內容,繼而便露出了極其微妙的表情,“何處得來?”

“這是剛剛從今日所賜的宮衣中發現的,我看著實在是覺得匪夷所思。這些頒賜臣下的宮衣論理總該有不止一個人檢查過,怎會還有夾帶?”

“看來玩忽職守的,不止是宮外,宮裏也是一樣。”

宇文融索性把這張黃麻紙對著光線仔細看了看紋路,確認果是宮中之物,他不禁心中一跳。等低下頭垂下了手,他見杜士儀和最初一樣,依舊含笑看著自己,他就打了個哈哈道:“你初任左拾遺,第一次受賜就得了這種要命的東西,索性就我替你處理了吧我雖不是拾遺補缺這等侍臣近臣,可蒙陛下恩寵,賜物卻還比你們更多幾樣,回頭我就說是我在受賜宮衣之中發現的,如何?”

杜士儀微微一愣便大笑道:“那可真是有勞了。”

“好,那我還有事,先行告辭”

“宇文監察慢走。”

親自把宇文融送到門外,杜士儀這才舒了一口氣。不論是何用意,這種燙手的山芋他著實敬謝不敏,宇文融肯接自然再好不過,不論其是打算利用此物攪風攪雨,還是用作別的緣由,但這和他又有什麽相於?這種東西在誰身上,那就是誰的,如今須又驗不出指紋宇文融斷然不會拿著此物到處嚷嚷這是宮中有人遞給他杜士儀的,否則便無法解釋東西出現在自己手中——誰會相信他杜士儀輕易就把如此東西轉交他人?

就在他回到直房坐了才不到一刻鍾之後,外頭再次傳來了安義的聲音:“杜拾遺,外頭內侍省一位內謁者要見你”

這話還沒說完,杜士儀就隻見一個人大大咧咧闖了進來,正是去年初回京時,引領他去長安大明宮紫宸殿麵聖的內謁者牛仙童,身後還跟著兩個年少宦官。盡管如今他並非白身,而是官居左拾遺的天子近臣,但牛仙童對他反而卻不似那一次的恭敬客氣,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後,就直截了當地說道:

“杜拾遺,今日前來是因為宮中出了些事情,傳言宮中有宮人將信箋夾在頒賜拾遺補闕的宮衣之中捎了出來,剛剛中書省李拾遺稟告了上去,因而陛下大為震怒,一麵令人去宮外詰問,一麵令我在兩省訪查,如有見罪之處,還請見諒。”

見牛仙童說完這話,竟是問都不問自己一去,徑直在書案上的那個包袱中翻檢了起來,杜士儀登時麵色一寒,隨即就徑直盤膝坐下身來。見牛仙童把裏裏外外翻了個遍,又恨不得那一襲宮衣的裏子都拆開來看,最終卻一無所獲,他的嘴角更是流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

“牛謁者都查檢清楚了?”

上一次杜士儀不領顏色,自己絲毫好處都沒得到,牛仙童今次領命前來,本是得人暗示,心中存著十足的把握,可這會兒搜遍整個包袱卻什麽都沒找到,他不禁心中一沉。而聽到杜士儀這明顯是嘲諷的反問,他不禁咬了咬牙。如今人也得罪了,要找的東西卻蹤影全無,難道真的得豁出去?雙手藏在袖子中攏於身前的他不由自主狠狠絞緊了自己的手,本待把心一橫令人抄檢,可發現杜士儀氣定神閑的樣子,他冷不丁心中咯噔一下。

杜士儀此人雖則年少,可一路也曆經了無數艱難險阻,卻每一次都逢凶化吉,相反倒是算計他的人沒個好下場,難道這一回也是如此?

宮中宦官曆來最是迷信,牛仙童越看杜士儀越覺得高深莫測,越思量越覺得自己這一回不該貪圖好處,一時已經是悔得腸子都青了。偏偏就在此時,他背後一個小宦官偏偏還不知道天高地厚似的開口問道:“謁者,是不是要把這屋子搜檢一遍?”

話音剛落,就隻聽啪的一聲,卻是牛仙童旋風風似的轉過身,一巴掌重重甩在了那小宦官的臉上,緊跟著就是劈頭蓋臉的怒斥:“胡說,這是門下省,杜拾遺是天子近臣,我剛剛奉命而來查檢那包袱,如今豈可再加輕辱”

說完這話,牛仙童便滿臉堆笑地對著杜士儀深深一揖道:“杜拾遺,剛剛實在是冒犯了。我也是上命難違一時情急,還望你大人不記小人過,千萬不要放在心上。我這就去別處繼續查問,不敢再攪擾”

見牛仙童帶著兩個小宦官走得飛快,杜士儀不禁有些意外,等安義也溜之大吉,他有些納悶地摸了摸自己好容易蓄出來的那一丁點胡子,隨即漸漸笑了起來。沒想到,他如今也有虎威了,那牛仙童前倨後恭,走得這麽快,興許也是想到了搜檢不成後的後果如此也好,省得他真的四麵樹敵,這鬼見愁的名聲也就更加落實了隻不知道,今次這場戲,究竟會唱到何等地步?

好好的端午佳節,中書省右拾遺李元芝卻奏稱所賜宮衣之中見宮怨詩一首,李隆基自然心中不快。而等到內侍去取了那張紙箋,原以為是宮人所作的他品評著那一首《春宮怨》,覺得文詞優美婉約,不像是普通宮人,尤其字跡竟有些眼熟,心中卻不禁起了十分疑忌之心。

一想到興許是後宮哪位妃嬪因久不承恩,竟然流露出了這樣的字句出去,素來自負傲氣的他就隻覺得整個人怒火中燒,卻隻恨看不出這是何人筆跡。因而當內侍再次稟報,言說監察禦史宇文融亦是從所賜宮衣中也發現了一首宮怨詩時,這位太平天子一瞬間便是雷霆大怒。

“立時召宇文融到同明殿來見朕”

同明殿宇文融也來過多次,然而李隆基對他素來和顏悅色,此番他竟是第一次見那等麵色冷肅凜然的天子。拜見行禮過後,他雙手呈上了那張從杜士儀處得來的紙箋,見李隆基從內侍手中接過隻掃了一眼,那陰沉的麵上竟然流露出了另一種可怕的表情,他不禁更加確認自己猜測的恐怕沒錯。一時間,他也不敢再說別的話,隻是屏氣息聲地等著天子發落。

“宇文卿老成持重,國之大器,沒想到竟有宮人也如此慧眼識珠。”李隆基須臾便斂去了麵上的驚怒,卻是微微笑道,“時值端午佳節,如此良緣,朕也自當成全。力士,命人立時以這兩張紙箋上頭的字跡去查訪究竟是那兩個宮人所為,將她們賜給宇文卿和右拾遺李元芝。”

高力士心知肚明這不過是李隆基找借口把這事演繹成一樁美談,當即笑眯眯地說道:“大家如此成全,宮內宮外必然稱頌,奴婢這就去辦。”

麵對天子這樣的措置,宇文融先是一愣,隨即便恍然大悟,當即拜謝不迭。等到出了同明殿,想到平白無故獲賜一個美貌宮人,他卻隻是嘴角翹了一翹,心裏卻在琢磨那首宮怨詩究竟是怎麽個回事。他也是偶然見過那一位的親筆,看天子的反應倒像是自己沒猜錯,但那可不是別人,怎會這樣輕率魯莽

洛陽宮襲芳院,當王皇後得報,牛仙童在杜士儀獲賜的衣物中並未找到隻言片紙時,她不禁為之大怒:“找不到他就不會給我抄檢屋子和他周身?怎會找不出證據來”

“皇後殿下,畢竟是門下省重地……”

“罷了,不成也沒什麽要緊,不過是一個微末小官”

她費盡心思從武惠妃的貼身宮人那裏打開的突破口,縱使沒牽連到杜士儀,那也不用太惱火這些天李隆基沉迷新鮮,武惠妃那兒正好去得少了,這時候再來兩首字跡肖似武惠妃的宮怨詩,以李隆基那自負的性子,怎會不惱火?

“皇後殿下,皇後殿下,陛下來了”

聽到外頭傳來的大呼小叫,王皇後眼睛大亮,慌忙對左右心腹使了個眼色,繼而滿臉笑容地迎了出去。然而,滿臉陰霾進來的天子卻看都不看她一眼,等坐下後更是把宮人內侍全都喝退了。王皇後滿以為李隆基是有事和自己商量,卻不料人都下去了之後,李隆基卻是怒容滿麵地狠狠將兩張紙摔在了地上。

“你於的好事”

王皇後隻覺得整個人都懵了,幾乎以為自己這番設計全都被李隆基看破。然而,讓她萬萬意想不到的是,李隆基指著她又厲聲斥責出了另一番話:“你身為中宮皇後,母儀天下,寫這等淒淒慘慘戚戚的宮怨詩給誰看,還夾帶在宮衣中帶出去給那些拾遺補闕禦史之類的言官諫官其中一首寫的居然還是杜審言的《賦得妾薄命》,你若是薄命,讓天下女子皆置於何地?什麽‘草綠長門掩,苔青永巷幽。寵移新愛奪,淚落故情留。,朕若不是念舊情,你還有今天”

看到李隆基霍然起身,竟是就這麽拂袖而去,王皇後木然看著地上那飄落的兩張紙,一顆心登時沉入了無底深淵。

機關算盡,竟然最終反而被別人算計了阿兄說的沒錯,如今的天子早已不是她當年患難與共的丈夫,她錯就錯在以為隻憑昔日情分就可以天長地久他既是連解釋的機會都不肯給她,認準了她心存怨望,她也該多為自己打算打算了

枯坐良久,她方才召來心腹侍女,用低啞暗沉的聲音吩咐道:“命人去見阿兄,告訴他,此前所言,就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