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太宗政典》。

王容想到崔家一度傳言和杜士儀有婚姻之約,其中未嫁的崔九娘正是最熱門的人選,此刻她心中不禁感覺大為微妙。答了一句之後,她見崔九娘又轉向杜士儀,死纏爛打地打聽《太宗政典》是什麽樣的書,寫的是什麽,杜士儀沒轍,不得不耐心地在那解釋,與其說像一度有過婚姻之約的男女,倒不如像是任性的妹妹和不得不包容的兄長。

而趁著杜士儀給崔九娘普及史學知識,見杜十三娘剛剛在自己下首坐了,她便含笑低聲說道:“十三娘,多謝你的香囊。”

“你果然得了?”杜十三娘登時笑得眯起了眼睛,“你我雖見過好幾次,可都是因為金仙貴主的關係,我若是單獨送禮給你總是太過明顯。所以,準備端午佳節送禮給金仙貴主的時候,我隻好和婢女們做了些辟邪的小香囊,想來金仙觀主興許會分給其他女冠,你得的是哪個?”

除卻唐人平日用,既可熏香,又可取暖用的銀香囊球之外,端午佳節用中藥填充在絲錦香囊中,也是常有的習俗之一。因而,見王容移開了右手,露出了身側所佩的那一個大紅蝴蝶香囊,杜十三娘頓時笑得高興無比:“這是我親手做的,另一個是五彩牡丹,想來貴主會自己留著,而既然倚重於你,興許這個會給了你,果然給我猜中了這裏頭裝了白芷、川芎、芩草、排草、山奈、甘鬆、高本行,等過了季,你放到衣箱中也能防蛀……”

聽杜十三娘竟是如此費了功夫,王容不禁心中感動,答應了之後,她不知不覺又用右手捏住了左袖之中剛剛藏進去的東西,隱約覺得仿佛是一枚堅硬而又光潤的東西。等到悄悄將其轉移到袖袋之中安放妥帖,她就笑著說道:“今日尊師除了讓我送來這一套《太宗政典》,還有則是幾味香料和三張香方,杜娘子平日無事,可以用來製香合香。”

見崔九娘仿佛被杜士儀那些解說給絆住了,如此一句冠冕堂皇的話之後,她就對杜十三娘輕聲說道:“還有一套琉璃桌屏,也是送給你的。這是琉璃坊新製的東西,你隨便擺著玩。別的不稀奇,就是這次燒成的東西上,隱隱約約竟呈現鳥紋,圖個好玩吧。做個架子然後加一首杜郎君的詩,最是應

聽到是這樣的東西,杜十三娘本有些不好意思,可等到王容解釋,是借著金仙公主之手送的,她便不再客氣。這兩邊廂各說各話,當外間秋娘報說五娘子來了的時候,眾人方才停了話語,就隻見一個婢女側身引崔五娘到了正堂前。

盡管屋子中人人都知道她如今已經二十七八,換在別家已是為人母的年紀,可此刻那朝陽斜照在她的側臉和衣衫上,越發襯得那雪膚豐肌婉麗嫵媚。即便王容也好,崔九娘和杜十三娘也罷,都是如花似玉的年紀,各有各的動人風儀,但崔五娘卻分毫不遜色。當她欣然登堂入室時,那種明豔不可方物的風情甚至讓初見的王容為之暗自扼腕歎息。

如此高華風韻,怎就會所托非人?趙國公崔諤之也算是一代英傑,長女的婚事上未免太走眼了

“阿姊,這就是我對你說過的玉曜娘子”

崔五娘長年都在東都,而王容卻是大多數時候都在長安,兩人還是第一次相見。王容心中暗歎趙國公長女風華無雙,而崔五娘見王容姿容映麗,宛然笑容之中,既有慧黠,又見沉穩,在自己素來讓人不喜直視的目光下,竟是仿佛看不透辨不明,她不禁有些訝然。

王元寶如今雖則富甲一方,可十年前卻隻是空有郡望世族之名,敗落得幾近貧寒,竟然有這樣的女兒

而一旁的杜士儀見兩人彼此對視了好一會兒,這才雙雙見禮,心中不知怎的便生出了針尖對麥芒的感覺來。好在崔五娘在崔九娘讓出的左上首客位落座之後,並沒有一味和王容說話,反倒更加關切地問了些金仙公主起居瑣事,氣氛方才漸漸輕鬆熟絡。

這時候,崔五娘又笑著邀約王容異日空閑時到永豐坊崔宅做客,見其歉意地表示,如今多在觀中清修,除卻偶爾回家,不喜出門,她知道王家有些說不出的尷尬,便體諒地點了點頭。眼角餘光瞥見杜士儀靠著憑幾,仿佛百無聊賴對她們這些女人閑談的話不感興趣,她原本想就此告辭,突然意識到自從自己進屋之後,杜士儀就多半隻看杜十三娘,不但於自己姊妹少有目光流連,對王容亦是如此,她不禁心中有些異樣。

等不動聲色地又隨便挑了話題,發現杜士儀始終是如此,她最終便輕咳一聲道:“一大早出來,在這兒盤桓了這麽久,我和九娘也該告辭了。”

“這還早呢,五娘子難得來,不如和九娘子一塊多坐一會兒?”杜十三娘倒有些過意不去,連忙出言挽留。

“若是覺得我一個大男人在此,你們氣悶,那我讓了地方給你們吧,昨日今日二位貴主送了我這麽多好書,我正好回我的書齋去看書”杜士儀確實是對眼前這群美會一堂有些頭疼,暗想簡直是可湊出一桌麻將了,說著就索性站起身來。

“阿姊,你看杜十九郎都這麽說了,我們就多留一會……”

崔五娘毫不猶豫地打斷了崔九娘的話:“真的是時候不早了,你也該看見,這幾日阿娘有多忙,須知四伯母又沒跟著到洛陽來,家中每日那麽多訪客,總不成你全都推給阿娘?”

被姐姐這番大道理憋得無話可說的崔九娘隻好無奈答應。見此情景,王容亦是起身說道:“我一早奉尊師之命出來送禮,如今也該回去了,再晚尊師還以為出了什麽紕漏。”

要來接二連三一塊來,要走亦是一人告辭人人告辭,杜士儀和杜十三娘送到了二門,見兩撥人分別上了牛車,一前一後離去,他不禁輕輕吐出一口氣,隨即忍不住伸出右手握拳去捶了捶左肩。見杜十三娘有些疑惑地看著他,他方才苦笑道:“我先回書齋去好好睡一會兒,一夜當值一直有各式製書誥敕等等送來,沒怎麽合眼,誰知道一回來就是娥眉接踵而至。你的粽子先放在灶上溫著,等我回頭醒了再吃。”

見杜士儀真的打著嗬欠往回走,杜十三娘想到剛剛正堂之上那種場麵,不禁抿嘴偷笑。可笑過之後,她想到自己的婚事隻怕不多時就要定下了,到時候這家裏隻剩下兄長孤零零一個人,她不禁又生出了深深的不舍和惘然。說起來,崔五娘選擇大歸之後再不改嫁,是不是也是因為歸根結底,割舍不下家中的親人?

出了觀德坊不遠,崔五娘和崔九娘就停車向王容道了別。她們的牛車沿定鼎門大街往南,然後再向東拐入永通門大街北第一街往永豐坊。坐在行駛的牛車上,崔九娘很有些不解地問道:“阿姊,家裏哪有那麽多事,阿兄和小弟午後都會得了空閑回家,咱們難得出來,在杜宅多盤桓一陣子有什麽要緊的?”

“你不明白。”崔五娘想到杜士儀送別她們的時候,雖然話語熱絡而親切,可總覺得神情有些飄忽,尤其對王容的告辭那種敷衍性的態度裏,她更是隱隱察覺到了幾分不那麽自然的意味。靠著板壁沉思的她漫不經心聽著崔九娘抱怨連連,當聽到妹妹無意中提到一事時,她方才猛然之間坐直了。

“玉曜娘子很得無上道師歡心,原本隻是記名弟子,可聽說如今已經真正行了拜師之禮。就不知道她和杜郎君怎麽始終不遠不近的,千寶閣劉膠東因為杜十九郎的關係,如今聲名大振,要說杜十九郎稀奇古怪的東西多得很,她阿爺王元寶總不能真的隻做琉璃不涉其他吧?”

金仙公主比玉真公主更洞悉世情,更難以接近,王容能夠得其信賴更加難得。既然是這樣**的女子,怎會對玉真金仙二位公主都頗為激賞親近的杜士儀這般純粹公事的態度?而杜士儀也一樣拒人於千裏之外?難道是給人看的……

崔五娘突然用右手指甲刺了刺手心,繼而整個人又鬆弛了下來,卻是靠著身後軟墊閉上了眼睛。也許隻是她胡思亂想的猜測,也許是真的有那麽一回事,可是,這和她又有什麽關係?當初崔九娘那樣魯莽衝動地把話捅破了也好,她也能夠在長輩麵前擺出鮮明的態度。祖母去世了,父親也去世了,她放心不下崔家,就讓那些遙不可及的念想化作泡影吧

裏巷有俗曲曰: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時,日日與君好。雖然於她來說是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可仍足以道盡她心中情愫

從建春門大街徑直往東,而後越三坊再折往北的牛車上,王容握著手中那枚印章,目光卻沒有注意到那溫潤的材質,而是凝視著下頭那玉曜二字小篆。盡管和杜士儀在其他方麵的赫赫名聲相比,這印章刻得並不算好,可一筆一劃卻另有一番厚意在。看著看著,她不知不覺將其緊緊握在了手中,良久方才看向了旁邊一直目不轉睛盯著自己的白薑。

“娘子……”

“今日得見崔家二位娘子,我方才知道,時運二字,我真是盡皆得之。”見白薑懵懂不明,王容便搖了搖頭,“不說了,你日後就會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