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的那場變亂來得詭異而可笑。起因隻在一個幾乎被所有人忘記的名字——襄王李重茂。

這個在整個大唐曆史中,都顯得黯淡無光,幾乎不曾有人理會的名字,在如今這個年代卻還有人記得。那是中宗皇帝之子,曾年方十六就被韋後立為天子,然而卻隻在皇位上坐了短短十六天,就被太平公主和李隆基等人聯手發起的唐隆政變而拉下了皇位。盡管他比被立時誅殺的韋後和太平公主運氣好,先被降封為溫王,然後又被改封為襄王,可最終隻多活了四年,年僅二十就不明不白死在了任所梁州,雖諡為殤帝,但不入皇陵,可說是存在感極其薄弱。

而如今,一夥舊日父祖是官宦,如今卻鬱鬱不得誌的二世祖小官,卻推出一個號稱是襄王之子立為光帝,趁夜帶著數百名屯營兵,從景風門殺進了長安太極宮,打算殺了西京留守刑部尚書王誌惜立威,一度還衝進了宮城的長樂門。結果,一大把年紀的王誌惜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竟然在隨從的幫助下翻牆逃過了追殺一群叛黨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了一圈之後,卻沒找到人

結果這區區數百人鬧騰了一夜便自亂陣腳,早先亂哄哄跟著起事的屯營兵一時嘩變,砍了領頭那幾個二世祖的腦袋獻了上去請罪,自陳乃是脅從。可即便如此,自己任西京留守期間出了這樣了不得的大事,王誌惜也不知道是年紀大了,還是想到皇帝追究此事的後果,最終竟是被嚇死了。也就是說,現如今的長安城中剛剛發生了變亂不說,而且上上下下群龍無首,京兆尹孟溫禮雖是一力彈壓,可局勢仍可說是亂得一鍋粥也不為過。

杜士儀此前也是隻聽說叛黨之首的首級已經被加急送到了東都,等在朝會上得知西京留守王誌惜的死訊,已經是杜十三娘回門之後次日的事了。而獲知詳細的內情之後,他也不禁為之悚然。

景風門乃是太極宮的東門,長樂門更是太極宮前頭的皇城通往後頭宮城的四道門之一,區區數百人便能斬關而入,這自然絕非他最初以為的小亂子。

於是,就在當日常朝,張嘉貞便奏請立時委任要員前去西京長安安撫,挑來揀去,就選中了河南尹王怡。可緊跟著,源乾曜竟舉薦了他隨王怡往長安安撫,李隆基一口準奏

朝會之後回到門下省,杜士儀跟著源乾曜回到直房之後,便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相國緣何舉薦我隨同王大尹前去?”

“你道王怡是誰?他和張嘉貞素來交往甚密,這大逆作亂的案子素來非同小可,倘若他一味窮究,甚至於構陷,朝中上下又是一場腥風血雨。”源乾曜說著已經是憂心忡忡唉聲歎氣,“隻是王怡在河南尹任上也算是精明強於,聖人也讚賞有加,所以張嘉貞一舉薦聖人就允了。我雖可以在隨員上頭再舉薦其他人,可官職過高,難免兩人彼此相持,難以快刀斬亂麻,可官職過低,卻也根本製衡不了王怡,聖人也未必聽說過。更何況王怡的剛愎有幾分類似張嘉貞,得有個強項的方才能夠令他不至於太過分所以,杜十九郎,思來想去,也隻有你了”

果然是官低一級坑死人,更何況他如今的品級比源乾曜低了何止十萬八千裏,這種事情也不先打個招呼

皇帝都準了,杜士儀如今還有什麽話說?更何況源乾曜的理由光明正大合理之極,他縱使知道今次隨行這一趟估計是艱難得很,可這會兒已經沒有機會再打退堂鼓了。因事出緊急,王怡立時要馳赴長安,他自然也耽誤不得,從源乾曜那兒回到自己的左拾遺直房與幾個同僚交割了一下事務,便立刻匆匆出宮。此刻朝會剛剛結束還不久,消息尚未散布開來,當他回到觀德坊杜宅交待了這一項緊急事務的時候,上上下下都吃了一驚。

“竟然是這等棘手事?”赤畢自己當初就經曆過唐隆政變以及之前的誅殺二張之事,此番宮變盡管規模不大,可天子會如何看待自不必說。因而,倒吸一口涼氣的他見杜士儀二話不說就徑直回房預備行裝,他沉吟片刻,便去找來了自己最熟絡的幾個同伴,總共四個人,等劉墨聞訊過來,他便不由分說地囑咐道,“你留守洛陽,等我們啟程之後,再去永豐裏崔宅告知十一郎君和娘子。”

“就這點人是不是太少了?長安才剛有動亂,萬一若還有逆黨潛伏……”

“郎君是跟著那位王大尹一塊去,一個官居正八品的隨員,難道還能招搖地帶上一堆護衛?再說樊川杜曲近在咫尺,到了長安不愁沒有人手調配”

拗不過赤畢,劉墨即便再不想又是自己留守,也不得不怏怏答應。而杜士儀由秋娘收拾好極其簡單的行囊出來,見前院馬匹人員都準備好了,他一掃赤畢四人,麵上便露出了讚賞的笑容,點頭一笑便上了馬背。等到一眾人等一路疾馳到了宣範坊河南府廨,正好王怡一行人從裏頭出來,約摸十幾人光景。兩相一打照麵,王怡冷淡地頷首算是答了杜士儀行禮,繼而便沉聲對左右吩咐道:“事出緊急,需得日夜兼程,明日傍晚之前,務必趕到長安。”

“喏”

這一路由洛陽往長安疾趕,杜士儀不禁又想起了當年京兆府試之前那番快馬加鞭日夜兼程。隻不過如今一行有二十人,再加上驛站換馬不換人,行程雖然同樣辛苦,雙股磨得火辣辣疼痛,但年輕的他自然支撐得住。而起頭定下一晝夜之期的王怡到了新安縣時,卻已經有些臉色發白了。年近五旬的他原本還要堅持繼續趕路,可杜士儀瞧見他由隨從扶著上馬之際便是幾次都沒能坐上去,等上去了之後人卻搖搖欲墜,他便好心勸道:“照如今行程,傍晚之前必然能趕到長安,王大尹不如歇息一個時辰再趕路?”

“要務在身,怎能耽誤”

王怡想也不想便一口拒絕,見杜士儀也不再多勸,和那些隨從跟著都上了馬,他便重重一鞭子抽在了馬股上。可抓著韁繩等馬匹再次疾馳了起來,他方才覺得之前尚可忍受的上下起落顛簸變得漸漸更劇烈了起來,而喉頭那股反胃的衝動卻越來越強烈。饒是他用絕強的毅力一忍再忍,可當灞橋在即的時候,他終於忍不住了。正好前路車馬漸多,眾人紛紛放慢馬速,他到道旁策馬一駐足,便摳著喉嚨口將早先在新安吃的那些東西全部吐了個幹淨。直到肚子裏空空如也,他勉強接過隨從遞來的水壺喝了幾口水,這才壓著胸口說道:“先立時進了長安城再說”

當這一行人在長安城的春明門驗了過所進城之後,王怡就命人往長安萬年兩縣廨以及京兆府廨送了訊息,自己則是帶人馬不停蹄立時趕往了太極宮。因為天子東巡洛陽,洛陽本就有相當於都城的皇宮和官署,全套文武班子幾乎大半都跟了過去,留守長安的西京留守王誌惜,原本就是在太極宮尚書省內坐鎮。

杜士儀跟著王怡從安上門進了太極宮,便發現這座自己原本就頗為熟悉的皇城現如今一副劫後餘生的景象。盡管並未有官署被完全焚毀,可地上牆上的血跡,被火焚之後焦黑的痕跡比比皆是。就是那些看到他們這一行人而紛紛退避道路兩側行禮的官員,麵上依舊還能看到無法褪去的驚怖之色。而等到他們進了尚書省,不但前頭的王怡一下子站住了,杜士儀也不禁心中咯噔一下。

這尚書省之中焦黑的痕跡,地上的血跡,甚至刀劍打鬥的痕跡,比皇城之中其他官署看上去都來得更明顯

“看來之前說是逆黨斬景風門入宮,誌在西京留守王尚書,此言不虛啊。”王怡隻是微微停步片刻就徑直前行,一直到了尚書省都堂入內坐下,他吩咐杜士儀一旁坐下,這才沉聲說道,“尚書省留守的是誰?此前逆黨都在何處?”

王怡來得急,而且一到就問正事,幾個出來迎接的令史和書令史不禁麵麵相覷。總算其中一個尚算機靈的上前行禮,賠笑解釋道:“王大尹,因為事出突然,當夜陪著王尚書當值的兩位主事,現如今都因為受傷不輕在家休養。其餘還有幾位郎中和員外郎受傷,有的在家休養,有的在京兆府廨……因生怕宮中尚有逆黨餘孽,人都已經押在京兆府廨的監牢之中,孟公挑選了精壯日夜看守,如今……

京兆尹和河南尹,素來是京兆尹為貴,可如今王怡皇命在身,卻也不懼孟溫禮了,當即打斷了他的話:“京兆府廨多大的地方,數百逆黨如何看押?大理寺衛尉寺如今正空著,用來看押囚犯卻是正好,立刻把人轉押回來要是本府在此,卻依舊被賊子斬關入皇城,那本府就抹脖子自盡算了,也免得丟人現眼”

聽到王怡這話顯然是指摘被活生生嚇死的西京留守王誌惜無能,一時下頭一片寂靜。而王怡說完這話,便立刻看著杜士儀道:“杜拾遺,就請你走一趟。”

“下官領命。”

杜士儀起身才答應了一聲,就隻聽王怡又添了一句話:“當夜入皇城作亂之逆黨,一個都不許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