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八張借券。

宋憬若有所思地打量著那一遝雖盡力疊得整齊,但還是能看出不少都有折疊揉搓痕跡的紙,目光最終便落在了長跪於地的羅生財身上。沉吟片刻,他便開口說道:“懼罪而不曾坦陳,又險些燒毀了證據,本屬有錯,然則你終究是帶著杜拾遺去了各家遊說,最終搜集齊了大半證物,我就不苛責於你了。”

宋憬之直,天下皆知,而他那鐵麵不容情,同樣是人盡皆知,所以,即便知道杜士儀是一言九鼎不至於隨便毀諾的人,羅生財跟著其來見宋憬,依舊是心中惴惴然。此刻聽到宋憬說出這樣的話,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等再次確認了對方的表情不像是開玩笑,喜出望外的羅生財不禁連連磕頭

“多謝宋開府寬宥,多謝宋開府寬宥”

“不必謝了,你去吧,記得告知其餘人等,不必驚慌,大理寺的牢獄沒那麽多空位子,裝不下那許多人”

此話一出,羅生財更是如釋重負,感激涕零地再次連聲道謝後,他方才躡手躡腳退了出去。這時候,宋憬方才讚賞地看著杜士儀:“好,短短三五日之內,此事就查了個清楚明白,我沒有錯看了你

“宋開府謬讚,我不敢居功。此等假貸之事,我畢竟不太了然,因而也是去朱坡山第訪了京兆公,由他出麵召見了羅生財這舊日京兆府廨的捉錢人,恩威並濟,這才使其吐露實情。”

“朱坡京兆公固然老而彌堅,可若非你能得人信賴,這些人一味抵賴,一旦曠日持久,反成大獄。”宋憬微微一笑,這才拿起那一遝借券說道,“有了此物,便能夠替這些人分說清楚,寬縱了他們也就不違律法。倘使他們知道權楚璧借貸是為了自身逆謀,而又不首告,那自然是同為謀反;可既然是被人蒙騙的情形下完全不知情地借貸給他,又何來罪責?但使你我據實稟告了陛下,屆時旁人也無話可說”

當宋憬和杜士儀的聯名奏表一起送到了東都尚書省,尚書左丞崔泰之想到日前河南尹王怡病懨懨地回到東都,卻即刻出為澤州刺史的事,心中不禁滿是一股說不出的滋味。

身在高位多年,他自以為已經很能領會那點上上下下的訣竅,可在杜士儀身上卻已經幾次看走眼,單單近來就是兩次一次是以為杜士儀竟敢大膽封還杖薑皎後流配嶺南的製書,必然會貶斥嶺南惡地,誰知道卻起死回生;另一次則是這一回,本以為王怡負精於之名,赴長安宣慰安撫,必然能夠將那樁大逆案子解決得漂漂亮亮,可誰知道卻拖得曠日持久牢獄人滿為患不說,還更顯得杜士儀那番陳奏入情入理

因為天子極其關心長安城中情形,他少不得親自到宣政殿陳奏。果然,宋憬所附賬簿和借券,為這數百放貸人請寬的奏折,李隆基閱後麵色霽和,等看到牢獄之中冤係之人已經全部放出,如今隻得首惡十餘人,請誅殺以正刑律,其餘屯營兵也都已經由裏坊作保放出,他非但不怒,反而滿意地點了點頭。

逆謀大案固然可恨,如今卻不是他即位之初需要立威的時節太平盛世,一二跳梁小醜作亂卻牽涉廣大,甚至於王怡還說薑皎都於此有涉,那他這個天子豈不是成了昏庸渾噩之君?

“不愧是宋廣平,清直明允,名不虛傳”李隆基信手合上奏疏,欣然說道,“宋廣平和杜君禮本就老少相得,如今一同行事,果然更是珠聯璧合,源翁舉薦得人”

話音剛落,崔泰之還來不及出言附和,就隻聽外間傳來了一個內侍的通報聲:“陛下,張相國求見。”

崔泰之能夠起複為尚書左丞,張嘉貞引見的作用很不小,因而他剛剛到宣政殿之前,曾經讓人通告了張嘉貞一聲。此時此刻,這位為相已經將近三年的宰相昂首直入,隻對崔泰之微微一頷首,行禮拜見了天子之後便直截了當地說道:“陛下,長安城中有人首告與權楚璧逆案相關之人,並有賬冊一卷作為證物”

事出突然,崔泰之此前隻說是宋憬和杜士儀的聯名奏表到了,餘者卻不好說得太詳細,因而聽到賬冊二字,他不禁麵色一變,想要給張嘉貞使眼色卻也力有未逮,隻能在心裏於著急。果然,他就隻見李隆基聽得賬冊二字,僅僅是微微蹙眉,令人從張嘉貞處接過賬冊,隨手展開翻了一翻就撂在了一旁。

張嘉貞顯然沒料到天子竟是這般漫不經心的態度,當即正色說道:“雖則首告是否屬實未必可知,可事出重大,總該讓宋開府和杜拾遺徹查清楚,否則若是寬縱了大逆罪人……”

“卿為宰相,應該理會的是天下大事,西京長安那逆謀已經告一段落,何需卿一再勞神?”李隆基麵色雖然和煦,說出來的話卻並不和煦,“權楚璧這假貸的賬簿,宋廣平和杜十九郎已經聯名奏表陳情,朕已經知之甚深,不需要卿再痛陳利害了須知西京重地,民心安定為上上,構連大獄為下下,宋廣平和杜十九郎言行行舉止深得朕心,你無需再多言了”

張嘉貞這才知道自己留著王守一悄悄拿出的東西作為殺手鐧,可結果竟然捂得太遲了,一時又驚又怒,待再想說權楚璧同黨有人尚在洛陽,那馬球賽興許有人混入,他陡然醒悟到薑皎已死,王怡被貶就有很大程度是構連薑皎之故,他不禁異常後悔自己為求穩妥,不曾在薑皎未死時就先捅破此節。於是,他連此前通風報信含糊不清的崔泰之也一塊給惱上了,告退出殿的時候甚至根本都沒看上崔泰之一眼。而後者雖覺冤枉,隱隱之中卻也不無懊惱。

等到這兩人雙雙告退,李隆基坐在空蕩蕩的大殿中,抓著扶手的手不知不覺便攥緊了。當初從張嘉貞之言杖責薑皎,又將其貶至欽州惡地,他自是心頭氣怒交加,可等到人啟程之後,他便不知不覺漸生悔意。可身為天子決不能朝令夕改,他也就安慰自己放下了此事,可誰曾想薑皎的死訊不過十數日便報到了他跟前,而王怡竟然緊跟著報稱薑皎和長安城那起謀逆未遂案子有涉

這一環緊扣一環,倘若不是薑皎死在路上,倘若不是杜士儀強項不屈,興許他還得過上更久才能察覺到這宮裏宮外的這些人……簡直當他是可以輕易蒙騙的三歲小孩不成

洛陽宮神居院中,當連月以來屢受打擊,已經消瘦了一大圈的武惠妃輾轉得知,宋憬和杜士儀快刀斬亂麻了結了長安城中的權楚璧之案,天子深為讚賞,隻令在已死的權楚璧權梁山李齊損之外,處決首惡七人,其餘從者或流配或杖刑,為脅從者寬宥不問之後,她的臉上終於露出了這些天來的第一絲笑容。

“惠妃,大家此舉,是不是說……”

“沒錯。三郎又不是沒經曆過大風大浪,怎會被人一直蒙騙下去?姨父之冤,他現如今應該已經察覺到了。”武惠妃露出了一個極其苦澀的笑容,但旋即便露出了森然冷色,“阿王斬我臂膀,又想趁勝追擊趕盡殺絕,立威於朝堂後宮,如意算盤打得也太好了我偏偏不讓她如意,索性什麽都不做,是非曲直三郎總能明辨清楚。說起來,杜十九郎真心難得,前後兩個人情,我都記下了”

長安光福坊的薑皎宅,原本是西京有名的豪宅之一。景雲年間睿宗李旦登基,薑皎初貴,曾經由李隆基親自奏請,將在薑皎宅院以南的永壽公主廟賜給薑皎為鞠場,寵信可見一斑。然而,如今宅邸還是從前那般富麗堂皇,但四麵卻已經掛起了白幡,從內到外一片素裹,家奴部曲的臉上無不是一片沮喪悲色。

若隻是主人逝去也就罷了,可主人乃是杖責貶斥之後死在路上,倘若不是天子尚有念舊之心,隻怕就要葬在他鄉了現如今長子薑度扶柩而歸,在家設下靈堂,可這頭一日來祭拜的除卻親友,餘者寥寥,人情冷暖顯而易見。

於是,當杜士儀前來祭拜時,一時從外通報到內,殯堂之中,原本打算一路送父親到貶所,如今卻又成了披麻戴孝扶柩回來的薑度不禁露出了黯然之色。等到家仆迎了杜士儀進來,到了殯堂之中祭拜上香,他示意另一個弟弟留在殯堂以便接待其他賓客,就把杜士儀請進了西邊的廊房。

“薑四郎,安慰的話我也不多說了,節哀順變,別忘了你家中還有母親和弟妹要照料。”

“多謝提醒。”薑度點了點頭,隨即便正坐舉手,深深行禮道,“也多謝你到長安之後,又使阿爺得免身故之後又遭人汙蔑”

“本就是我該做的。怎麽說咱們也相識了這麽多年,你何必見外。崔十一本來也要來,是我囑咐他晚些,不要擠在一塊。”

“你們有心我就很感激了。不過,我還有一事相求,阿爺故去之前,曾經提過想求人做一篇墓誌銘,可否請杜十九郎潤筆?”

杜士儀頓時一愣。這墓誌銘素來都是求高官書寫最多,自己何德何能,夠得上資格給薑皎寫?然而,等到薑度低聲把父親的心意和盤托出,他在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終究點了點頭道:“好,此事我答應你。不過,你今後可有具體的打算?”

“打算……即便聖人因為阿爺故去,難免有些念舊之心,但若是用我等薑氏子弟為近臣,朝夕相見,難免更加會想起舊事,所以仕途上頭我就算用心,進益也有限了,更何況,我從來就不是這材料

聽薑度說到這裏,杜士儀卻哂然一笑道:“那就眼看仇家依舊占據高位?”

這時候,薑度終於麵色變了。這次的仇人是誰,他就是再愚鈍也能揣測出來,可杜士儀這暗示的一層意思代表什麽,他更清楚。想到杜士儀本就不是表麵看上去的溫厚君子,此前幾次事情也盡顯老辣,想到父親當初離京之前對他和李林甫的囑托,又想到父親臨終的遺憾,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

“杜郎是要撼中宮?”

“非,中宮何人,與我何於?然則張相國一再算計,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就是一座堅不可摧的高山,我也要撼一撼橫豎這朝中並不是沒了他,就找不出足以定朝局的名相”

“好”薑度一時悚然動容,當即伸出手去和杜士儀緊緊相握,“阿爺之疏失,在於不該勾連後宮,阿王無子,聖眷不再,不足為懼。但使能拉下張嘉貞,看王守一還能猖狂多久我雖守製在家,但若有什麽需要做的,你盡管張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