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融為人雷厲風行,既然杜士儀答應與其結盟互惠互利,而其所透露的王守一之事亦是可資利用,於是,他很快便在禦史台選中了一個剛剛上任雄心勃勃的監察禦史,授意一個心腹令史透了點消息過去。那位一心要當直臣名臣的監察禦史立刻聞風而動上書舉發,其中言辭之淩厲而懇切,就連門下省杜士儀和左拾遺中的那些同僚傳看之際,也有多人驚歎不已。

縱使皇後無子,滿朝文武大多數都覺得不宜廢後,可對於那些外戚,官員當中卻多半沒有好感,王守一這樣的後兄竟然連王元寶那遁入道觀的女兒都不放過,不是謀人財產是什麽?

“幸好聖人聖明,特意下了明旨,凡僧尼道士有度牒者,聽其自便,雖家人不得驟加淩迫。”

杜士儀聽到竇先如此大發感慨,不禁微微一笑,等這一通議論在眾人七嘴八舌之下暫時告一段落,他方才朗聲說道:“說起來,張相國可是又打了一個勝仗。河曲六州的胡人悉數遷於都畿道和河東道各地,朔方為之一空。如今又奏請減免邊地二十萬兵卒,可謂是名副其實的大刀闊斧。”

“從前還看不出來,可張相國從幽州到並州,再到朔方,前後數次帶兵,威勢赫赫,可真的是文武雙全。”一個年紀不小的左拾遺如是感慨了一句,繼而就目光微妙地說道,“兵貴精而不貴多,張相國奏請還是有道理的。隻不過這個勝仗下來,張相國應不至於還留在朔方吧?”

張說不留在朔方,那便隻有回朝,屆時政事堂中張嘉貞和源乾曜並立的勢力格局,又會變成之前的三方製衡,這是張嘉貞年初想盡辦法把張說弄出朝堂任朔方節度大使時,無論如何料想不到的。

而且,張說在朔方再次平叛成功,所奏請減免二十萬兵卒這等匪夷所思的事情,亦是為天子首肯。相形之下,張嘉貞固然按照王守一的話,成功把薑皎斬於馬下,可卻沒能動源乾曜分毫,派了王怡去長安去卻鬧得灰頭土臉。而王守一近日更是連遭黴運,想娶個家財萬貫的兒媳,都被人指著鼻子痛斥逐利。此消彼長,張說回朝他還能拿什麽遏製於他?

長安城中四處流傳張說平叛經過的同時,卻不知道打哪兒流傳起了張嘉貞昔日奏請立天兵軍,以及從前在兵部侍郎任上的種種政績。乍一看那些政績仿佛頗為斐然可觀,然而在這等時候開始流傳,有心人都能辨別出內中的名堂來。就如同不用看張嘉貞臉色,又和張說交好的黃門侍郎裴璀,就在一次飲宴上公然說出了一番話。

“此刻張相炫昔日政績,無非為了他日說之回朝時,能有抗衡之機。張相為中書令,卻懼說之深矣”

飲宴上在場的達官顯貴本就不計其數,這話的傳播速度簡直可以媲美光速。再加上這世上有的是推波助瀾的人,當張嘉貞從苗延嗣口中得知這消息的時候,氣得險些吐血。可如今他在官場傳聞中本就成了剛愎自用心胸狹隘的人,更不敢在這節骨眼上打壓裴璀,隻能硬生生把這口氣咽下了。

即便是宇文融和李林甫,在又一次見到杜士儀的時候,前者也忍不住輕蔑地說道:“張說之自負文壇名宿,元老重臣,卻沒想到也會用這種上不得台麵的手段和張嘉貞交鋒竟然讓人讚頌張嘉貞的政績,這下子,張嘉貞就是有嘴也說不清不過,張嘉貞的名聲原本就敗得差不多了,任用私人剛愎自用,否則換了別人,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杜士儀很樂意旁人把這種事栽在張說和張嘉貞的頭上。沒有人會想到,他這毫不相於的人,竟然會通過王容,一麵幫張說造勢,一麵給張嘉貞吹捧,讓兩麵彼此針鋒相對。橫豎在他看來,張嘉貞本就是仇人,這次肯定占下風,若能罷相他自然拍手稱快;至於張說,若是就此入主中書省,對他也無甚影響,可若是因此反而遭了天子厭棄,那也和他無於。張說當初和王毛仲暗通款曲,硬是對他趕鴨子上架,可算不上對他有什麽舊情

朝中紛爭層出不窮,但左拾遺的公務卻並不繁忙,杜士儀難得有空,遂就之前黃花小箋的基礎上,又閑來無事地調製了描金箋和紅花箋,都是八寸長五寸寬的小箋,因是命人送去給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最先試用,答和宮中,甚至於和往來門下的文人雅士互贈詩文時使用,一時間在京城蔚為流傳。劉膠東聞風而動,立時登門相求,好說歹說,讓杜士儀將次一等的紅花箋放在了千寶閣名下的雅齋之中,以吸引各方士子。

這一天下午,許久不登二公主之門的他終於登門造訪了道德坊的景龍女道士觀。正在金仙公主處的玉真公主聞言又驚又喜,當即笑道:“好啊,杜十九郎自從官拜左拾遺,幾乎就連個影子都沒了,今天總算肯再登門你倒說說,要拿什麽來補償我和阿姊?”

“觀主明鑒,日日早起上朝,晨治公務,午理私務,再加上吃飯睡覺,我哪裏有閑工夫?而利用這僅有的閑工夫製成的好墨好箋,可從來都是二位觀主最先用的”

“哦?那我怎麽聽說,吳道子因為得了你新製的漆煙墨,高興得四處炫耀這一年都是他專用,也不知道多少人牙癢癢的,這墨卻不曾送到我這兒來吧?”見杜士儀為之啞然,玉真公主方才笑吟吟地說道,“不過你回頭記得好好宰上他一筆,阿兄如今常常召他入宮作畫,洛陽寺觀請他作畫的潤筆何止加了一倍。要不是當初天宮寺三絕,他也不會聲動天聽,得感謝你才是”

“不敢不敢……”杜士儀無奈苦笑,隨即就對金仙公主拱手討饒道,“金仙觀主,還請幫小生說兩句話,玉真觀主再這麽打趣下去,我可是吃不消了”

金仙公主隻見過玉真公主在自己麵前這般言笑無忌,此刻見她在杜士儀麵前亦是如此,麵上不知不覺就盡是欣悅之色。此刻,她見杜士儀竟自稱小生,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旋即就板著臉說道:“誰讓你不來見我姊妹二人,自然該罰今日你既是自己送上門來,元元說你幾句還不行?要我說這還輕了些,如今草木凋零,你不是最善探花麽?罰你去外頭采摘一支名花來,我們這才放過你”

杜士儀今日本是衝著王容來的,哪曾料到佳人沒見著,這兩位金枝玉葉竟如此難纏。如今雖尚未到寒冬臘月,卻也已經是十月末的天氣,哪裏還有什麽名花?就當他苦笑連連打算求個情的時候,外間突然一個侍婢匆匆而入。

“貴主,不好了,玉曜娘子的婢女白薑渾身是血地騎馬回來……”

這話還沒說完,金仙公主就勃然色變站起身來,玉真公主亦然。而杜士儀亦是心中大駭,竟是隻覺渾身一下子僵硬了下來。這時候,就隻聽金仙公主厲聲喝道:“人呢?立時與我帶進來”

當白薑被兩個侍婢一左一右攙扶進來的時候,從前見過她多次的杜士儀不禁心頭咯噔一下。隻見她身上血跡斑斑,臉上滿是失血過多的蒼白,當侍婢鬆手的時候,她甚至幾乎癱坐在地,隨即便聲音沙啞地叫道:“觀主,娘子……有人劫持了娘子的馬車……”

玉真公主登時又驚又怒:“到底怎麽回事”

“娘子本要回家,結果在路上遇到家翁的親信家人,說是家翁在城外別業,誑了娘子出城,結果出了定鼎門之後沒走多遠,就遇到了強人劫車……”

即便是在巨大的驚嚇和不輕的傷勢之下,白薑依舊口齒還清楚,此刻不禁拚盡最後的力氣重重磕頭道:“那家人跟了家翁十餘年,最是親信,最初娘子並無懷疑,可在路途上覺察出端倪,本待借口有事先行返程,可不想回程途中,那些人還是冒了出來。幸好婢子之前就得娘子授意出牛車上馬隨行,在那些隨從護衛的掩護下逃了出來,否則恐怕連個報信的人都沒有娘子走的是靠伊水邊的那條道,懇請觀主能派人搜尋”

見白薑磕頭說完這些,便完全伏倒在地,竟是昏了過去,金仙公主隻覺得腦袋發脹怒不可遏。吩咐把人帶下去盡快延請醫士調治,她便厲聲說道:“光天化日,東都天子腳下,竟然會有這等駭人聽聞的事,簡直膽大包天去河南府廨,還有洛陽縣廨,立時令他們派人追緝……”

話未完,杜士儀便站起身說道:“等官府搜尋,恐怕已經為時太晚。二位貴主可有精於衛士否?我外間從者都是東都土生土長的人,於此間地理全都了若指掌。倘若立刻趕過去,應該還能查到蛛絲馬跡玉曜娘子乃是金仙觀主的心愛徒兒,若在賊人手中耽擱了……”

這話他是不敢再往下想,更不用說往下說,而金仙公主以為杜士儀是不忍再說,當即一咬牙說道:“就依你,立時報官,我觀中衛士撥給你五十”

玉真公主亦是不假思索地說道:“隨我來的三十衛士,也都先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