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手,全都給我住手”

“我是洛陽縣主簿”

“明日我就是監察禦史了……”

在拳打腳踢之下,即便是醉意已經很重了,但王鈞一整個晚上念念不忘就是這些,此刻順口就嚷嚷了出來。可是,那些大漢也是在下頭喝酒如喝水,以至於喝高了的,一進屋又發現一甕劍南燒春已經幾乎見底,那一甕富平石凍春才喝了一小半,一時間有人搶酒喝之後,嚷嚷了一嗓子果然是好酒,其他人一時氣怒更甚,這手腳也就更重了。

等到兩個踉踉蹌蹌的從者衝了過來,卻隻見自家主人已經被打成了一個豬頭,鼻青臉腫好不淒慘於是,心中惶恐的兩人慌忙開口叫道:“王少府”

若換在平時,這一聲少府足以⊥平民百姓望風而逃,可如今在酒的幫助下,這些漢子本就是心中有火氣的,聽著這話,甚至有一個膀大腰圓的漢子惱火地吼道:“什麽少府,這些官府的狗東西平日就知道人模狗樣的收稅要錢,現在大晚上還和咱們搶酒喝橫豎已經打了,索性打個痛快兄弟們,連這兩個狗腿子一塊打”

這一聲頓時成了導火索。一時間,那原本就欲哭無淚的掌櫃幾乎哭天搶地,一邊抱怨去請坊中武侯的夥計還不回來,一邊躲避著四周飛濺出來的盤盤碗碗。

直到天光蒙蒙亮,這二樓的陳設砸了許多,王鈞主仆三人幾乎被打得動彈不得,這一場鬥毆方才告一段落,而之前一直不曾露麵的武侯,這時候終於姍姍來遲。得知掌櫃所言,那被打的應非富即貴,至少也是個官,起頭沒當一回事的武侯這才慌了神。好容易問出人是洛陽縣主簿,幾個武侯更是麵麵相覷。

昨夜他們正好也在喝酒賭錢,疏於巡查,出了這麽大的事,可怎麽辦?

“黎叔……”

“洛陽縣廨的事情,你們誰清楚?”

見一個年輕的武侯小聲解說了幾句那些重頭人物,那年長被人稱作是黎叔的,立刻輕聲說道:“這樣,你先去洛陽縣廨裏頭問問,看這王鈞人緣等等如何。”

“黎叔,打聽這個有什麽用?難道萬一追究下來,他們還能幫咱們這些小人物?”

“剛剛不是揪了兩個腦子還清楚的家夥問出來了,這胖子之前說自己是洛陽縣主簿王鈞,又說自己趕明兒就是監察禦史了這禦史總是金貴的,要是這胖子有仇人,說不定昨夜的事情就能坐實是兩邊鬥毆,而不是一方毆朝廷官員。隻要咱們再找點過得去的晚到理由,這一關就能邁過去”

這黎叔一說,其餘幾人頓時恍然大悟,一時那年輕武侯立時拔腿就跑。而黎叔帶著剩下的幾個人慢條斯理地取證,又去請大夫,給掌櫃核定損失……等林林總總告一段落,已經是中午時分了。自然,王鈞主仆三人吃了這麽厲害一頓打,誰都沒醒過來。而在這種混亂之中,誰都沒注意之前去叫武侯的一個小夥計無影無蹤。而洛陽縣廨的縣丞秦漢,亦是在聞聽消息之後趕了過來。

赤縣的縣丞對於尋常出身的官員來說,算得上是一輩子都難以邁過的檻,因而四十出頭的他盡顯威嚴,劈頭蓋臉把幾個武侯痛斥了一頓之後,便吩咐人將王鈞主仆三人送上外間牛車,先行回洛陽縣廨。臨走之際,他在這酒肆門口前上馬的時候,四周圍已經有了好些圍觀的百姓指指點點議論紛紛,他便用馬鞭虛指著為首的黎叔,怒聲斥道:“官民鬥毆,近年以來聞所未聞限你們十日之內,查一個水落石出”

等目送著秦漢打馬離去,牛車隨從亦是跟著消失在了視線之中,那黎叔方才一看左右,皮笑肉不笑地說道:“聽到沒有,是官民鬥毆那位王少府真是何苦來由,就為了兩甕春酒,竟然和這些坊間幫閑之流打成一團,簡直是有失官體”

他這話同樣聲音不小,四周百姓聽見了,左右其他武侯也聽見了,喜形於色的喜形於色,如釋重負的如釋重負。然而,他卻還沒說完,這之後就又加了重重的一句話。

“隻是這黑燈瞎火大晚上的,堂堂洛陽縣主簿,窩在這小酒肆喝了一晚上的酒,這著實是不合常理得很啊”

說完這話,黎叔心裏的大石頭終於落下了。收人銀錢五十貫,做的事情雖有風險,卻還在可控範圍之內,這實在是一筆劃算得不能再劃算的買賣

洛陽縣主簿王鈞晚上在酒肆喝春酒,結果和十幾個洛陽閑漢鬥毆以至於鼻青臉腫的事件,不但在洛陽縣廨引起了轟動,而且在其他官署之中,也一時引為了笑談。事不關己的人多數都隻嘲笑王鈞不知檢點,但腦子彎彎繞繞更多的,想到的則是王鈞大晚上為什麽會出現在思順坊的小酒肆。

如張說便是笑著對左右說道:“這思順坊最有名的地方,無過於嘉貞相公的的宅邸了”

張說這話本就是針對張嘉貞說的,因而當此言傳到張嘉貞耳中時,本就對王鈞的爛泥扶不上牆而火冒三丈的張嘉貞,自然更是暴跳如雷。然而,這事情始末縣廨還不曾查出個子醜寅卯來,卻又有洛陽縣廨縣丞秦漢對人說,道是王鈞是因為即將除授監察禦史,這才在酒肆中喝得酩酊大醉

倘若可以,張嘉貞甚至恨不得把王鈞一擼到底,讓這個家夥從此之後再不在自己的麵前出現可王鈞並非隻是給他送禮,而是自掏腰包給他修繕了屋宅,那證據就擺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就算是捏著鼻子,也不得不授意崔訓丨注意禦史台的輿論導向和動靜,自己命人去洛陽縣廨為其收拾善後。

可這一下悶棍雖然不輕,並沒有就此結束。

如今雖然寒冷,但李隆基靜極思動,也常常喜歡帶著後妃登高遊湖。常常板著一張臉的王皇後鮮少隨駕,其餘嬪妃之中,武惠妃和柳婕妤自然是跟從最多的人。再加上柳婕妤之女永穆公主即將出嫁,李隆基一口答應為長女預備相當於太平公主當年出嫁時的嫁妝,這更讓柳婕妤喜出望外。

這一日天氣很好,李隆基一時興起,便宣了武惠妃和柳婕妤同行,又令人召了王毛仲伴駕,一行人竟是登上了高高的洛陽宮城牆,自東牆往南而行。這高高的地方自然風格外大,擁著重裘的柳婕妤勉強跟了一裏地就已經吃不消了。而武惠妃反而仿佛身體更強健,隨侍一旁巧笑嫣然,讓臉色蒼白氣喘籲籲的柳婕妤顯得黯淡無光。

“愛妃下去歇歇吧。”

盡管天子這話聽著仿佛是體諒,但本想建議坐肩輿的柳婕妤還是生出了深深的挫敗。實在扛不住這寒風呼嘯下閑步城牆苦楚的她隻得垂手告退,臨走前還不忘死死瞪了武惠妃的背影一眼。然而,武惠妃卻仿佛根本沒把她放在心上,氣定神閑地一直跟著興致勃勃的天子來到了東南麵的轉角處,又居高臨下看著洛水,她方才嫣然笑道:“當初看洛水上彩舟競渡,那時候還是端午初夏,沒想到轉眼間就入冬了”

李隆基被這麽一說,頓時勾起了端午節時那一場詩箋風波的念想,而看到王毛仲又想到薑皎,麵上頓時流露出了深深的憮然。而武惠妃仿佛意識到這些,指著洛水南岸那些整整齊齊的裏坊,她便又含笑說道:“妾每次有幸登上這城牆高處,俯瞰這雄城之時,都不免油然而生興亡之歎我朝長安城更勝漢長安,我朝東都洛陽亦是更勝漢時雒陽。陛下登基數,天下盛世太平,功業他日必能蓋過漢武,和本朝太宗相提並論”

這些頌聖的話李隆基本來就愛聽,更不用說是從自己的愛妃口中聽到,於是暢懷大笑後,他便看著王毛仲道:“王毛仲,惠妃此言,你覺得如何?”

“惠妃此言,自然是大唐官民所思所想。”不論王毛仲從前是不是一度受過王皇後的拉攏,如今是不是決定作壁上觀,但這種場合他自然知道應當附和誰人。順口也加了幾句好聽的話之後,他目視著那些整整齊齊的裏坊,內中的寺觀宅邸,目光突然落在了其中的一座宅子上。幾乎是下意識的,想到張說被張嘉貞擠兌得差點站不住腳跟,他就生出了一個念頭來。

“托陛下之福,我等所居宅院壯麗富貴,與當年開國功臣相比,實在是幸運太多。”

李隆基聞言不禁微笑頷首,頗有自矜之色。這時候,武惠妃心中暗歎王毛仲竟是搶在了自己前頭,不免暗自斟酌。薑皎之事,她不敢也不能求情,所以,縱使薑度抑或楚國夫人楊氏,亦是不曾求助於她。可是,這次薑度所求既然是這樣舉手之勞的事,她自然會竭力相助。而眼下看來,王毛仲和她固然不是一條心,但在這個目的上,卻是一致的既然如此,不妨把製勝一擊也留給他

因而,武惠妃隻是稍稍一頓,便笑著說道:“建國以來,群臣俸祿幾次增長,所居住宅也是日漸增廣,民間有人斥之為奢侈,卻不知上下富足,亦是盛世之兆。”

王毛仲登時斜睨了武惠妃一眼,見這位宮中最得聖眷的惠妃對自己微笑頷首,他遲疑片刻,便接口說道:“陛下請看,洛水浮橋以南,可是豪宅林立,甲第處處”

一寵妃一寵臣,先後這麽一搭一檔,李隆基自然也就饒有興致地看著城南那處處豪宅。他誅殺太平公主親政之後,曾經把不少當年的豪宅賞賜給諸王貴主和各家功臣,而且都在最接近洛陽宮的地方。此刻武惠妃和王毛仲記性極好,一處處說這是何人宅邸,那是哪家甲第,待到李隆基看到思順坊中一處大興土木的宅邸,隨口問了一聲時,武惠妃便沉默了下來。

王毛仲卻嘿然笑道:“這仿佛是中書令張相國家的。據說年初開始擴建翻修,如今果然好不壯闊

李隆基原本還以為是自家哪位性好奢侈的兄弟,抑或是誰家貴主駙馬,一聽到是張嘉貞,他登時微微眯起了眼睛。這宅子幾乎占去了思順坊四分之一,如此規製的宰相府邸,張嘉貞就這麽舍得花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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