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樓冰雪皚,高簷燕雀絕。碧窗薄霧白,朱枚輕雲躍。玉鉞褰裳裁,漏壺千卷卻。張公主廷宰,江海生清月。”

王鈞洋洋得意一首吟完之後,便深深躬身說道:“下官不擅作詩,今日謹以這一首小詩拋磚引玉,敬賀張相國新樓已成。相國日理萬機,如今得新樓和北園相得益彰,公務閑暇之餘也可怡情娛樂,正可謂勞逸結合。”

倘若是別人如此吹捧,張嘉貞自然會照單全收,可王鈞之前才鬧出那樣的醜聞,今日卻又如此迫不及待第一個拍馬屁,張嘉貞聽著這一首讚頌自己和家中新樓的詩,卻隻覺得要多惱火有多惱火,恨不得把這個急於求成的家夥給趕出去。然而,眾目睽睽之下,他還隻能繼續捏著鼻子認了,授意張嘉祛隨意品評了幾句命人錄下,又看向了素來以詩文見長的苗延嗣和呂太一。

果然,苗延嗣和呂太一聞弦歌知雅意,各自都做了一首格調新奇的好詩來。張說此前對王鈞的詩隻字未曾品評,可對於苗呂二人的詩卻剖析了一番,言辭間多有盛讚,這也讓自負文辭雅麗的苗延嗣和呂太一全都喜不自勝。有這麽幾個人打頭,其餘人等多數都借此獻詩獻賦。眼看擅長的人都表現得差不多了,杜士儀方才看著王縉道:“王十五郎,也去湊個熱鬧吧”

宇文融和李林甫對於這等風雅事全都沒多大興趣,早早就躲開了。而張嘉貞明經及第,並非以文學見長,再加上今日來這裏赴宴的幾乎都是應邀憑著請柬而來,真正善於文詞的屈指可數。如苗延嗣呂太一之流,擬定製敕固然能夠文詞優美,但做詩早已失卻了當年意境。因而,既然和杜士儀已經商量好了,王縉便深深吸了一口氣,突然朗聲念出了四句詩來。

“聞君新樓,下對北園花。主人既賢豪,賓客皆才華。”

這四句開場白頓時讓本還在品評剛剛錄下十幾首詩的張說立刻抬起了頭。而其他議論說笑的人們,也都循聲往那吟詩處看了過去。見做詩的是一白衫年輕人,原本還有些人納悶,可看到杜士儀就在其人身後笑吟吟抱手而立,如源乾曜裴璀這等與其親近的,立時便明白那十有**就是杜士儀的友人。

“初筵日未高,中飲景已斜。天地為幕席,富貴如泥沙。嵇劉陶阮徒,不足置齒牙。臥甕鄙畢卓,落帽嗤孟嘉……”

這帶著酒意的狂放詩句,聽著有些沙啞的嗓音,眾賓客不禁都為之動容。而張說和張嘉貞看著這踱步而吟的年輕人,不約而同都想到了名震太原的王翰。盡管他們彼此不對付,但對於詩酒風流豪放不羈的王翰全都賞識備至,卻不想今日有人能在氣勢上頭與人一較短長。

“芳草供枕藉,亂鶯助嘩。醉鄉得道路,狂海無津涯。一歲蕁又盡,百年期不賒。同醉君莫辭,獨醒古所嗟。銷愁若沃雪,破悶如剖瓜。”

詩到此處,王縉突然詞鋒一轉道:“稱觴起為壽,此樂無以加。歌聲凝貫珠,舞袖飄亂麻。相公謂四座,今日非自誇。有奴善吹笙,有婢彈琵琶。十指纖若筍,雙鬟量如。履舄起交雜,杯盤散紛掌。”

剛剛的笙歌琵琶,歌舞娛情,眾人本就覺得仿若曆曆在目,此刻為此詩一讚,連連點頭的不在少數。而詩已到末處,王縉隻是打了個頓,便信口作結道:“歸去勿擁遏,倒載逃難遮。明日王屋,後日遊曲江。豈獨相公樂,謳歌千萬家。”

“好一個‘豈獨相公樂,謳歌千萬家,”張說欣然撫掌大笑,因歎道,“宴集難有好詩,我今日卻恰逢其會了好字句,好意境,嘉貞兄以為然否?

張嘉貞也注意到對方仿佛是杜士儀攜來之人。然而,即便惱怒杜士儀竟然借著自己這宴集幫人揚名,可張說都已經這麽說了,他也隻能就坡下驢,打了個哈哈就說道:“說之果然是文壇宗師,見獵心喜。不過此子詩句大有狂放之氣,王子羽若在此處,必能引為知音”

他本想借著王翰壓一壓,可誰曾想那白衫士子竟是就此深深一揖道:“多謝二位張相國盛讚子羽兄大才,學生自然不敢企及,然當初承蒙子羽兄不棄,從遊許久,想來是因此之故,方才染上了他兩分豪放。”

“哦,你和王子羽相識?”張說立時極有興致地挑了挑眉,“你是……”

“在下太原王十五,王摩詰王十三郎,正是家兄”

張說立刻再次為之動容,看見張嘉貞那張臉一下子變得極其精彩,他不禁眼神閃爍,心中簡直是笑開了花。當初太樂署的那樁公案,太樂令劉貺及其父是最冤枉的,但王維同樣也是因此遠貶山東。而究其原因,固然有天子打擊岐王之故,卻也不乏張嘉貞的私心別說他此刻甚為賞識這首詩,就是衝著王維那貶斥乃是張嘉貞之故,他也樂得添上一把火

“果然是家學淵源,有其兄必有其弟”

眼見得張說於脆把王縉給叫了過去,含笑問這個問那個,張嘉貞突然再沒了再這二樓吹冷風為人作嫁衣裳的興致,遂低聲對張嘉祛說了兩句。張嘉祛也就順勢說道:“這寒風呼嘯的大雪天,二樓不免寒冷,還是回一樓去閑坐如何

除卻極個別實在不領顏色的,大多數人都品出了張說和張嘉貞之間那較勁的勢頭,當然都紛紛答應了下樓去。而趁著這機會,落在後頭的源乾曜便趁機叫了杜士儀在側,卻是低聲問道:“借著張相國的地方提攜友人,你真是好大的膽子”

“事在人為。”杜士儀笑吟吟地答了一句,見裴璀走在張說身側,悄悄對他豎起了大拇指,隨即便沒事人似的跟著下樓了,他這才聳了聳肩道,“我如今已經入仕,王十三郎卻遠貶山東,就隻衝著當年的交情,難道我還能不看顧一下他的弟弟?”

“人都說你拚命杜十九,卻忘了你是最講義氣的人”源乾曜如同長輩對晚輩一般輕輕拍了拍杜士儀的肩膀,這才低聲說道,“不過,切勿小看了張嘉貞。這人剛愎自用之外,當麵不容情也是最大的毛病”

到了樓下,一時又是飲宴不絕。張說早已把王縉叫過去同席了,而宇文融和李林甫對於杜士儀帶了個人就占去最大的風頭,氣得張嘉貞吃癟這一點,全都撫掌大笑。隻不過他們相交的文人極少,即便想下一次效仿杜士儀,也沒個合適的人選,也就隻能口上打趣一二而已。

就在歌舞再次登堂,不少賓客都已經喝醉了的時候,位次本就靠近堂前的杜士儀突然察覺到院中的張宅仆役仿佛有些不小的**。幾乎是沒多久,那小**就變成了大亂子,他就隻見人跑來跑去呼喝不絕,最後終於有個總管一樣的中年人快步上了這座富麗堂皇的新樓,從他背後這一邊直接來到了張嘉貞身後,彎下腰來低聲耳語了兩句。

“什麽”

張嘉貞失聲驚呼之後,方才意識到今日場合非同小可。見眾多賓客都聞聲朝他看了過來,他正要強自鎮定遮掩一二,卻不想堂外又是好一陣**,繼而,竟有一人大步上了堂來。

“張相國攪擾宴集多有得罪了”

盡管旁邊就是歌舞,但來人目不斜視,旁若無人,從容行過禮後便自顧自地說道:“有人首告洛陽縣主簿王鈞坐贓,因而我奉命將其下獄究辦”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萬年令韋拯的兄長,禦史大夫韋抗

宇文融對這位禦史台的頂頭大上司原本談不上什麽好感惡感,可見其竟然挑在張嘉貞最高興的時候突然殺了進來,而且還要立時拿人,他頓時生出了深深的興奮感,而李林甫亦是瞪大了眼睛,用極低的聲音說道:“今天真的是來得值了,居然看到這麽一場大戲”

終於趕上了這一天張家上下宴集喜慶的日子事發,可是好大的打臉

杜士儀借著低頭喝酒隱去了麵上那揚眉吐氣的笑容,耳朵卻豎起來聽張嘉貞如何處置。果然,就和張嘉貞那一貫的強硬性格一樣,當此之際,這位中書令竟是還惱羞成怒地質問道:“聖命拿人?莫非你得到聖命的時候,就正好是我宴集之日?韋抗,你是存心的”

韋抗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但仍是不緊不慢地說道:“張相國苛責了。我領命之時恰在午時,正因為聖人震怒,所以確實忘了今日是張宅新樓落成,正在宴集。不過,到了洛陽縣廨我方才得知,王鈞區區一個洛陽縣主簿,竟然能夠在這高朋滿座之所有一席之地?”

韋抗這詞鋒,張嘉貞還是第一次領教,一時即便氣得臉都青了,卻難以再拿話頭擋住。他隻能深深吸了一口氣,看了王鈞那一席一眼,見這始作俑者竟是已然失態得醉倒了過去,他便對張嘉祛吩咐道:“派兩個人先帶他去醒醒酒,然後交給禦史大夫”

務必要先穩住王鈞,使其不要隨便開口攀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