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當年麵首眾多的太平公主上官婉兒,甚至在私生活上極其不檢點的安樂公主,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雖同樣是李唐金枝玉葉,而且出家入道並未婚配,可名聲卻要好得多。甚至於當王維被貶出京時,還有不少文人雅士背地裏扼腕歎息那入幕之賓不是自己。至於來往於金仙觀和玉真觀次數極多的杜士儀,最初也不是沒人傳過他和這兩位金枝玉葉的緋聞,可看他拚命諫諍不怕死的架勢,這些流言漸漸就少了。

而這些話此刻從王泠然這絲毫不像是八卦人士的傲氣人口中說出來,聽著便格外可信。到後來杜士儀忍不住便笑了一聲,自嘲地說道:“沒想到竟然是因為我為人處事的做派,別人方才覺得我不像是和二位觀主有染。”

“當年崔緹這美男子附於太平公主,別說事事仰太平公主鼻息,除了太平公主的事,為了其他人,他可從不曾出麵。當初玉真公主還為王十三郎進宮求過情,可你差點被貶嶺南,她卻隻是送了程儀,這親疏遠近之別,朝中內外都品味得出來。”王泠然並沒有注意到杜士儀臉上那一閃而過的微妙表情,突然詞鋒一轉道,“不過,你一直不曾婚配,難免會被人說閑話,ri後若有合適的,還是不要拖下去為好。”

這已經算得上是交淺言深了,盡管杜士儀和王泠然初次相識的時候,曾經受到過挑釁,霍清又悄悄告訴了他王泠然那不甚光彩的傲氣求官史,但大唐恃才傲物的才子比比皆是,王泠然隻是傲氣得不甚可愛而已。他素來秉承的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原則,此刻少不得打了個哈哈,把這一茬敷衍過去了。等到了裏間,自有侍婢上前迎候,而一個侍婢引了王泠然去入座之後,另一個他最是相熟的侍婢便含笑來到了他跟前,正是霍清。

“杜郎君,貴主說,倘若今ri無暇與人爭風,不若去一賞那如今花葉落盡的禿梅。”

“好。”杜士儀答應一聲,隨即突然想起了王泠然剛剛的提醒,當即若有所思地問道,“難不成二位觀主作為主人,待會兒並不出席?”

“當然不至於。”金仙公主托玉真公主做媒的事隻有寥寥數人得知,霍清便是其中一個。此刻她抿嘴一笑,這才意味深長地說道,“二位貴主既是辦這賞chun宴,哪能連麵都不露,就連固安公主,也是要出場的,自有人在那裏等著杜郎君。”

“那我可就心安理得逃席了。”

杜士儀笑著點了點頭,當即從大庭廣眾之下的賞chun宴悄然退場。等到沿著那充滿著鄉村野趣的白茅草頂回廊走了好一會兒,遠遠能看到那株似曾相識的野梅時,他就隻見霍清停住了步子,屈了屈膝襝衽施禮道:“這附近再無別的閑雜人等,婢子先告退了。”

謝了霍清一聲,杜士儀這才信步從回廊旁邊的階梯下來。踩著chun天微微有些濕潤的泥土,來到了那chunri繁花似錦中,又仿佛斂成了一株枯木的野梅前,想到自己就是因為探花筵上探得禿梅,一舉奠定了如今真正的根基,他不禁心生感慨,伸出手來撫摸著那粗糙的枝條。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方才聽到身後傳來了一個笑聲。

“這株野梅如今已經是年年開花,那雪白的花若在雪中綻放,卻讓人難分何處是花,何處是雪,因而尊師一提到這是雷擊木,便大為感慨。雷擊不死,枯木逢chun,若是換成一個人能有如此韌勁,大約也會是一段傳奇。”王容見杜士儀轉過身來,雖不再是白衣如雪,可那時候他在這野梅下攀枝折花的一幕,卻奇異地再次浮現眼前,她不禁麵上露出了一絲紅暈,卻仍然雙目直視杜士儀問道,“今ri我隻想問,杜郎於將來,究竟是何心意?”

“你問的,是我想一直留在京城按部就班,還是放棄兩京優渥富庶,出京一搏?”杜士儀見王容輕輕點頭,當即說道,“修書一年半載,我固然甘之如飴,但我不是那些已經宦海沉浮一二十載,該看的該經曆的,已經都看在眼裏聽在耳裏記在心裏的老驥,修個三年五載就敬謝不敏了。鷹擊長空,魚躍大海,方才是男兒意氣,困於一隅之地看人傾軋,沒有大意思。隻要機會合適,我便打算設法謀外官。”

王容一時眼眸大亮。今天的機會,是金仙公主特意留出來的,可她終究忍不住想一探杜士儀的打算。張嘉貞罷相,看似他們倆仿佛又前進了一步,可若長留京城,杜士儀也好,她也罷,嫉恨的,覬覦的,不懷好意的……所有這些隻會越來越多。畢竟,父祖皆不顯,自身又太過年輕的杜士儀,在朝廷中樞這種按資排輩的地方,很難升遷太速。而她……難道她該怪阿爺實在是商場奇才,這四年中,積攢下的財富又多了五成?

“杜郎若求得出京,我也一定會求得尊師相允,隨同而去”

即便是再大膽的世家千金,大家閨秀,抑或者是大唐那些曾經最為放浪形骸的金枝玉葉,這話亦是驚世駭俗。此時此刻,杜士儀忍不住目不轉睛地盯著王容,好一會兒方才大笑道:“好,若真的成功,我我們便一道去一覽山河風光

說到這裏,他又緩緩上前幾步,見近在咫尺的王容猶豫片刻,沒有躲閃,他就按著她的肩頭,把人擁入了懷中。那一刻,他隻覺得心情平靜得無以複加,哪怕外間突然鑼鼓齊鳴,不知道正在上演何等jing彩的節目,他也完全置若罔聞。

隔了好一會兒,他便輕聲說道:“山川滿目淚沾衣,富貴榮華能幾時。不見隻今汾水上,年年唯有秋雁飛。這是我大師兄最喜歡的四句詩,道盡滄海桑田,世事無常。我當然知道,辛苦算計興許能贏一時,可贏不了一世,紮紮實實地打下根基,比yin謀詭譎這些小道更重要。”

“你知道這些,我就放心了”王容放下了心中這些ri子壓得沉甸甸的那塊大石頭,長長舒了一口氣道,“若不是之前見過固安公主,又得她指點迷津,和我說了很多知心話,我也不會問你這些。杜郎,你之前說得沒錯,她真的是位知心的阿姊。”

遠遠望著這一對相擁說話的男女,默然佇立的固安公主唇角含笑,眼神卻閃爍不定。侍立在她身側的張耀也清清楚楚看見了這一幕,此刻忍不住咬了咬嘴唇,這才輕聲說道:“玉曜娘子真是好福氣……”

“是啊,若沒有福氣,縱使生得再好,家世再好,所托非人,亦不免一世孤零。”固安公主嘴角稍稍一挑,想到見過的崔家那對結伴而來的姊妹,她不禁輕輕搖了搖頭,“休要再有他想,能得如今這樣的聖眷恩寵,能夠在雲州當我一言九鼎的公主,我還有什麽可求的?再過數ri便要啟程,此行長安,於我已經是榮耀備至,超出預期了。而且……”

固安公主頓了一頓,這才用極輕的聲音歎息道:“你也莫要奢求,以我之出身經曆,就算我有心再嫁,別人敢娶否,聖人能容否?”

言罷她轉身就走,而張耀遠遠望著那攜手繞著野梅說話的杜士儀和王容,心中卻不免依舊生出了一絲奢望。縱使不能談婚論嫁,但貴主難道就不能擁有一個自己的孩子?她曾經為大唐付出了這許多,難道就連一個屬於自己的孩子,都不能去想?杜十九郎是公主自己親口認下的弟弟,又已經有了意中人,可大唐那麽多才華橫溢的俊傑,那麽多橫刀立馬的勇士,未必就不可以……

這一年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的賞chun宴,並沒有如當年王維那樣一曲《鬱輪袍》之後無人不動容,那般驚才絕豔的人物登場,即便是今歲最有希望爭奪解頭,也就是明歲最有希望爭奪狀頭的人全都匯聚於此,哪怕還有那些早就進士及第才名遠播的文人雅士都在座,可所有的風光,全都被最初露麵之後就退席離去,而後重新登場時卻已經一身武者男裝的固安公主奪去。

酒酣之際,正好空中有一隊鴻雁飛來,落座未久的她興致大發,讓張耀取來這三年來隨身不曾少離的大弓,隨即彎弓如滿月,一箭淩空,最終帶著兩隻鴻雁倏忽間落地。盡管她自己都驚歎不已,笑言這是運氣好,可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看過那橫穿兩雁之頸的利箭,全都讚歎連連,更不要說滿座不少賓客雖為文士,卻大多練過騎shè,深知此道艱難了。

因而,散場之時,眾多離開別院的賓客津津樂道全都在議論此事。即便曾經在背後附和過那些杜士儀和固安公主有染傳言的人,如今也被那一幕給震得啞口無言。當這個消息傳入宮中時,身為天子的李隆基不禁哈哈大笑道:“好,好,當年太宗陛下有姊平陽,今ri朕亦有固安這樣的巾幗英豪力士,於宮中武庫去挑選寶劍一口,去金仙公主別院賜予固安公主,然後取那一箭雙雁來給朕觀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