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長安到成都,須西行從武功、陳倉到鳳州,然後從興州、利州入蜀。這一條乃是當年先秦入蜀便常走的路,盡管一路多有山道,可來往商賈不絕,因而並不難走。官道每隔百八十裏便有旅舍客舍,較之上一回北地觀風之旅,不少地方都是常有沙地荒漠,此次杜士儀這一路騎馬而行,就隻見草木鬱鬱蔥蔥,雖秋意漸濃而不見蕭瑟景象,倒是別有一番風景。

而同樣男裝打扮的王容特意穿著立領衫,稍稍傅粉遮掩了那白皙的膚sè,和杜士儀並肩而行時,粗一看便仿佛是兄弟二人。行前杜士儀思來想去,還是召了部曲來言明了她的身份,最初行路時赤畢等人還頻頻側目,相處時間長了,也就對其熟悉了。

盡管這些崔家舊仆之中,有不少人都暗自希望一如杜十三娘嫁給崔儉玄一般,杜士儀也迎娶崔氏女,可崔九娘和王縉的婚事在他們行前已經定下,崔五娘又年長幾歲,且有言在先不提再嫁,如今杜士儀攜美同行,分明是有了鮮明的意向,他們頂多隻能在心中暗歎無緣而已。

尚在路上,杜士儀便聽說了李隆基年底又要東巡洛陽,而朝中群臣紛紛勸天子封禪泰山,張說便是首倡者的消息。倘若他還是之前的左拾遺,身為天子近臣,隨同封禪泰山是必然的,李隆基封禪之後賞賜百官,說不定還能加官一級,可他卻長長舒了一口氣。一旁的王容見狀便笑道:“杜郎可是覺得,此次封禪泰山,朝中必有異議,若是你還留在朝中,必然又要免不了卷入其中?”

“你說對了。我既然這直臣名聲在外,難免有如源相國這般持有異議的人要指望我勸諫陛下,到時候根本就是麻煩滿身,哪像如今抽身在外,眼不見心不煩來得痛快?”

“那你就不怕宋開府執意勸諫?”

“宋開府不再是以前一味孤直的人了。那些不可不諫的事情,他興許會據理力爭,但這種事情知道勸說也難以挽回聖意,恐怕他也不會太過言辭激烈。而且……”杜士儀想了一想,最終搖頭苦笑道,“聖人必然也會明白帶著這麽個煞風景的上東都乃至於登泰山沒意思,隻怕宋開府會留任西京留守。”

事實證明,杜士儀這猜測來得很準。由劍州進了綿州,住進驛站時,他便得知宋憬果然再次任了西京留守。想到宋憬這些年罷相之後老而彌堅,即便不再權掌政事堂,卻依舊不曾淡出致仕,每逢擔任要職必定全心全意,再憶起臨走之前宋憬囑他在蜀中一定要好好治理一方的殷切希望,他不由得搖頭歎息了

就在這時候,他突然隻聽得頭頂上傳來了一聲鴻雁哀鳴,下一刻,隻見一隻中箭的大雁徑直掉落了下來,重重摔在了他身前兩三步遠。

“郎君,怎麽回事?”

這異常的聲響立刻引來了赤畢快步從院門前過來查看動靜,待發現杜士儀麵前赫然一隻大雁,他上前翻檢查看了那箭支,當即起身笑道:“此人好箭法,一箭從眼中透出,力道準頭無不是上上之選”

說話之間,外間便有一個驛卒進來,行過禮後便小心翼翼地說:“明公,外間李十二郎在門前賠禮,說是不巧shè雁卻掉入了驛站院中,不知道可有驚擾?若是可以,還請容他進來取回獵物和箭支。”

“李十二郎?莫非shè出這一箭的是哪家年輕的郎君?”赤畢忍不住問了一聲,見那驛卒連忙點頭,他便有些心癢地看著杜士儀道,“郎君,可否請這位李十二郎進來一敘?如此箭術,便是兩京勇士健兒也是很難得了。”

杜士儀登時笑了:“你既然如此心動,那便請進來一敘。”

等到那驛卒匆匆出去,不多時,就隻見一個身穿白衫,和他年紀相仿的年輕人帶著一個小童從外間進來。他腰間挎著箭袋,另一邊佩著寶劍,手中還挽著一張弓,身材頎長,眉間闊朗,眼若晨星,乍一看去,仿佛有些西域人高鼻深目的血統,但那烏黑的頭發卻一如中原人一般光亮,再加上那挺拔的身姿,不卑不亢的舉止,即便見慣了兩京俊朗兒郎,杜士儀也不禁在心中稱讚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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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人含笑行過禮後,便從容說道:“今ri我見一群大雁南飛,一時技癢引弓shè雁,卻不想其竟然落入了驛站之中。若是有所驚擾,還請這位郎君恕罪觀郎君行sè,是跟從長輩從外郡來,往蜀中赴任的?若是有閑,不妨在綿州稍事停留。此地非但山水自有一番雅趣,而且竹林最佳,內中多有隱賢。”

杜士儀也是因為想知道長安的消息,這才投宿到這座驛站,眼下不過是剛住進來。見對方言談風雅,他便笑道:“本來突然之間天上掉下一隻大雁,我確實嚇了一跳,可郎君一進來便道明綿州種種好處,我還如何苛責?隻不過不知郎君shè落了這隻大雁,打算如何處置?”

“炙烤最佳”一說到吃,這白衣李十二郎頓時眼睛大亮興致勃勃,“往ri我都隻是拿山中的山雞野兔之屬練手藝,今ri既然shè得如此一隻肥碩的大雁,自然是烤來吃。褪毛去了內髒,兩麵抹上鹽,撒上西域特產的幾種香料放在火上炙烤,須臾便是一道難得一見的珍饈這位郎君既然問及此,不知家中可有信佛茹素的長輩?若是沒有,不妨分上一半去,不是我誇口,這方圓左近,還沒有人的手藝比得上我”

杜士儀本就貪口舌之yu,雖則還沒到食不厭jing膾不厭細那種地步,可有好吃的自不會放過,剛剛問一句本是調侃,這時候他就決定絕不放過了。想都不想答應下來之後,見那李十二郎當即上前撿起大雁,拔出箭頭後就喚了驛卒來,一時間,那年輕的驛卒歡呼一聲立刻下去收拾。不消一會兒,他就和人送了於柴鐵簽等物來,竟是就在院子zhongyāng擺好了,又生起了火。

等到整隻開膛破肚被洗得於於淨淨的大雁送了上來,李十二郎讓童子從背著的革囊中取出了各式各樣的佐料現場醃製,又將其串到了鐵簽上,隨即架在了篝火上,沒過多久,就隻見油脂混合在尚未瀝於的水分中,一滴滴落了下來,須臾便在火堆中爆開,濺起粒粒火星。

“李十二”

這邊廂火上烤大雁正在進行中,外頭便傳來了一個急急忙忙的聲音,緊跟著衝進來的便是一個身材略矮,稍顯黝黑的年輕人。見自己要找的人正在火堆旁邊閑適自如地烤大雁,那新來的年輕人頓時哭笑不得,上前沒好氣地叫道:“李十二,我四處找你,你居然跑到這驛站之中烤起了大雁難道你不知道那新來的劉驛丞向來不待見你?被他看見了又是好一頓排揎,走走,你不是說過兩ri要去成都,還不好好收拾東西?”

見人要拉他,李十二郎連忙擺手掙脫:“吳六,我這是堂堂正正進來的,就是留下來烤大雁,也是這位郎君相邀,何必怕那劉十三驛站是朝廷的地方,留宿自然不成,可隻要內中官人相邀,拜訪之後留片刻卻也不於他的事”

那吳六郎這才注意到和自己二人年紀差不多的杜士儀,連忙拱手道了一聲失禮。即便如此,見友人旁若無人地烤著大雁,那香味隨風飄蕩,須臾左近就會都知道了,他不禁有些尷尬。

可還沒等他想好如何對杜士儀解釋,就隻聽外間傳來了一聲怒喝:“驛館重地,是誰亂放人進來?這過所都沒看過不曾,今天留宿本驛的,有新到成都上任的那位明公”

隨著那粗豪嗓門進來的,是一個五大三粗的中年漢子。驛丞是不入流的雜職,一般並不會動輒換人,若不是前一任驛丞老死,也輪不到這劉十三履新。因而,對於前任用過的驛卒,他都沒個好臉sè,尤其對於前任在時常常把這驛站當成自己家,動輒進來溜達的李十二郎,他最是深惡痛絕。這會兒才一進來,他的嗓門何止又提高了三分。

“李十二,這驛站重地豈是你這商賈之子能進來的別以為這還是前頭彭老頭在世時縱容你的時候了,居然還拿著這驛站院中烤你的野物,簡直是翻了天了快收拾了你的東西給我滾,會吟兩首歪詩便想求鄉貢,幸好本州趙使君明察秋毫,知道你阿爺當年從西域回來,又不以真名示人,必定非jiān即盜……

話還沒說完,李十二郎登時抬頭,卻是勃然sè變。隻見他腳下倏然一移,不見如何作勢便竄到了這劉十三麵前,腰間所佩長劍倏然在手,雪亮的劍鋒竟是就這麽直貼著劉十三的脖子。麵對這突如其來的一幕,不但剛剛蹙眉沉吟的杜士儀大為意外,就連吳六也嚇了一跳,隨即慌忙提醒道:“李十二郎,別太衝動了,這家夥好歹是驛丞”

“你……你快放手”

見對方的眼中赫然流露出森然殺氣,劉十三終於生出了深深的懼意,一時竟是連雙腿都在打顫,那喝令自然是軟弱至極。好在就在這時候,他突然聽得有人開口說道:“李十二郎,此人固然言語傷及令尊可惡,可你若在驛站中傷人,卻不是好平息的,可能先行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