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並非人人都有閑情逸致,出城走上十八裏路去張家村邊上旁聽這次案子,卻也總有這樣的好事者,再加上李家人猶如喪家之犬一般把李天絡給弄回了城,於是,還不等成都縣廨張布告公布結果,那個匪夷所思的判決就以最快的速度在城中上下流傳了開來。

而杜士儀在益州長史範承明以及李天絡等人走後,又收回了李家賄賂張家村從村正到不少村民的錢,造冊登記後,決定於城北十八裏處,也就是張家村之南不遠造池蓄水,這消息也一並為人熱議。

“這位新任明公還真是新官上任不含糊,這案子斷得清清楚楚”

“可這難道不是偏袒客戶?若是按照律法,那些家夥之前隱瞞了自己的地,就應該定罪沒官的”

“話也不能這麽說,難不成看人十幾年辛勞一朝成空,流離失所凍餓而死,就很高興不成?明公這已經斷了他們數年的賣茶之利作為薄懲,而且,等蠲免的年限一到,他們就該和咱們一樣交租庸調了,除非他們那會兒肯丟了自己的茶園”

“不過如此一來,官府不是坐收漁利,賺得盆滿缽滿?”

各式各樣的話題在街頭巷尾酒樓飯莊蔚為流傳,這幾乎成了最近成都城內最熱議的一個話題。至於剛剛上任的益州長史範承明,反而被人們忽略了。頂多是在提到那樁案子的時候,有人提到這位剛到任就去旁聽的長史一句半句。而入主了益州大都督府的範承明對此並無隻言片語,甚至連益州王刺史前去拜謁的時候,他也絲毫沒提到此節,仿佛那一次真的是心血**一般。

而讓李家人顏麵掃盡的是,給張家村村民的那百來貫錢,這會兒正張了榜貼在縣廨之外,一筆一筆格外刺眼。更讓在大夫手忙腳亂施救下蘇醒過來的李天絡幾乎吐血的是,杜士儀拿著這筆錢,和崔澹主動捐出的一千貫錢合在一起,卻宣稱要在城北十八裏造池蓄水,這一對比,簡直更是狠狠在他臉上打了重重一巴掌偏偏他派去羅家,想讓羅家家主羅德幫忙,讓他見一見益州長史範承明的人回報說,羅德表示無可設法,聽到回複的他險些又砸了藥碗。

“落井下石,過河拆橋,可惡,混蛋”也不知道是罵誰一般痛罵了一氣之後,李天絡扶著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最終頹然癱倒了下來。

八百畝茶園,他所欲也,可給新縣令一個下馬威,同樣是他所欲也地方豪族能夠轄製一縣甚至一州之長,這在從前並非奇聞,更何況他早就打探到宇文融的新政在朝中阻力重重,張說就第一個不以為然,這新任益州長史範承明肯定會在居人和客戶之間有所偏向。誰知道必勝的案子竟然砸了

“杜十九……你等著瞧”

杜士儀知道李天絡被自己的組合拳打擊得夠嗆,但這既是他新上任之後的殺雞儆猴立威之舉,他自然不會去考慮那老家夥會是什麽感受。經此一役,縣丞於陵則的態度立時有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縣尉王銘雖然仍舊有些生硬,但亦不敢一味不配合了。至於主簿桂無咎和另一位縣丞武誌明,此前被杜士儀差遣去查括田的冊子,累了個夠嗆,審案時雖沒跟著去,可到底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杜士儀得勝歸來就把他們倆褒獎了一番,兩人自是受寵若驚。

於是,年底各鄉各村賦役分派的榜文一如往年那般攤派下去的時候,四境並沒有產生太大的反彈,縱有小小議論客戶的聲音,可也遠遠沒到驚動很大的地步。隨著臘月將近,趕早出發進城,陳家父子卻直到午時左右方才到了縣廨門口。早起隻啃了一個粟米饅頭,此刻沒顧得上吃午飯的兩人都是饑腸轆轆,而冬天大風塵土拂麵又顯得他們尤為灰頭土臉。當到縣廨門口通報時,門前的幾個差役甚至還露出了幾分鄙夷。

“明公是那麽輕易能見的……啊,是楊郎君和鮮於郎君”

那差役突然前倨後恭,陳家父子原本還有些納悶,待聽得這稱呼,方才意識到人家不是對自己恭敬,連忙轉身看去。見兩個衣著光鮮的年輕人在從者簇擁下到了縣廨門前,自慚形穢的陳達連忙把兒子拉到了一邊讓路,而這一行人看也不看他們,就到門前吩咐通稟。不多時,就隻見裏間一個中年男子大步迎了出來,卻是他們之前見過,曾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奪下了彭海自盡匕首的那個昂藏從者。

陳達尚不敢出聲,陳寶兒卻已經大聲叫道:“大叔”

赤畢先是一愣,循聲望去便認出了陳寶兒。對這個那種時刻敢挺身而出說真話的垂髫童子,他也是印象深刻,登時笑道:“郎君此前還問過,說是再不來就要派人去張家村問一聲,沒想到你們總算是把寶兒送來了。我先領了這二位郎君進去,你們且跟在後頭。”

門前的差役這才知道這看似尋常鄉下農人的父子二人,竟然真的是來見杜士儀的。眼見赤畢側身先請了楊蛞和鮮於仲通入內,他隻能賠笑上前,對陳家父子倆連連拱手低聲下氣地賠禮不迭。而陳達本就是老實人,哪裏敢計較這些,隻是訥訥連道不敢,陳寶兒則是小大人似的說了一句不知者不罪,可當踏進縣廨之後,自小長在張家村,連成都城也隻進過兩次的他頓時感到眼睛有些不夠用了。

那些朱白黑三色為主調的大堂屋舍,那些透出莊嚴肅穆的鬥拱和鴟吻,那些身穿一色服飾,進進出出毫無雜聲的差役書吏……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在鄉間從來都沒有看到過,隻有聽人轉述方才聽到過的,甚至還有連聽都不曾聽說過的景象。因為,小小的張家村供不起一個真正的讀書人,頂多就是幾個認得百多個字不再是睜眼瞎的識字人而已。

而看到赤畢打了個手勢讓他們暫且停下,又上前到一座樸實莊重的屋舍門前稟報了什麽,繼而轉身把他們前頭那兩位華服郎君給讓了進去,陳寶兒不禁趁著這機會飛快地往屋子裏瞄了一眼,雖則因為門簾倏然打起倏然落下,他除了看到屋子中還點著燈,其餘的什麽都瞧不見,但還是為之驚歎不已。

到底是縣廨,大白天的,竟然舍得點燈

“你們一早出門,大約還沒吃過東西吧?先跟我來,洗把臉吃點東西,郎君要見人,一時半會恐怕沒空見你們。”

陳達還要客氣幾句時,自己的肚子卻不爭氣地咕咕叫了一聲。身為如假包換的莊稼漢,他的臉立刻紅了,陳寶兒則是老老實實地點頭說道:“謝謝大叔,一大早出來時吃的饅頭,現在確實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赤畢頓時哈哈大笑:“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這有什麽好客氣的。走,先去填飽了五髒廟”

時隔十數日再見楊蛞和鮮於仲通,杜士儀便敏銳地察覺到,兩人對自己的態度更添了幾分恭敬和謹慎。知道這是因為那樁案子的效用,他也不捅破,隻是在楊蛞一再顧左右而言他時,他懶洋洋打了個嗬欠。果然,今日話語格外少的鮮於仲通突然開了口。

“聽說明公要在城北十八裏處造池蓄水,如此可造福附近數千畝農田?恕我直言,造池之外,原本的渠也已經不夠用了,倘若能夠再其南引渠數百裏,便不止是惠及數千畝,而是整個城北上萬畝農田鮮於氏雖不比李家紮根蜀地多年,家大業大,但如此造福生民之舉,卻也不會落於人後,願出錢一千貫資助明公,在建池之外再行引渠灌溉農田”

杜士儀見一旁的楊蛞瞠目結舌,顯見沒料到鮮於仲通竟然如此大手筆,他不禁笑了起來。身為一縣長官,有人願意資助公益事業,他自然樂見其成,哪怕這種公益事業帶著利益成分。於是,他從善如流地點了點頭,因笑道:“仲通能夠如此急公好義,我代成都上下百姓謝過了。”

這突然便直呼鮮於仲通表字,楊蛞頓時暗自腹誹這年頭出錢的便是待遇不同。然而,楊家的田地又不是他一家的,伯父楊玄琰決計不能撇開,再說這麽大的開銷,自己也不能做主,即便他如坐針氈,卻也隻能看著杜士儀和鮮於仲通仿佛把他遺忘似的一來一回說話。直到最後鮮於仲通起身之際,他方才陡然想到了一件事。

杜士儀不是和玉奴有過小小的緣分嗎?下次他不如直接把玉奴帶來,至於理由,就說讓小丫頭當麵拜謝好了

楊蛞和鮮於仲通這一走,杜士儀方才真正舒舒服服伸了個懶腰,隨即想起剛剛赤畢通報時提到,陳寶兒與其父陳達已經到了。他出了書齋到外頭招來一個從者一問,隨即就往後頭客院緩步行去,快到其中一間客舍門口時,他就聽到裏頭傳來了那個印象深刻的清亮聲音。

“阿爺,我不吃了,這些飯菜,你帶回去給阿娘和大兄二兄吧”

“你自從當初聽過那個……孔什麽讓梨的故事,就一直什麽東西都讓著你大兄二兄。這回連阿爺都是沾了你的光,怎能還能又是吃又是帶?明公固然和氣,可也不能把這當成理所當然的福氣。”

“可我在家裏本該於的活,也都是大兄二兄搶著幫我於了的。”陳寶兒的聲音一下子低了下來,卻是囁嚅道,“阿爺若不肯……我對赤畢大叔去說”

聽到這裏,杜士儀便笑著說道:“不用對赤畢說了,你阿爺回去的時候,讓他多捎帶些成都特產給你家裏人,也好過個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