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陳寶兒抑或是崔頜,這都是平生第一次呆在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而且不是一住一日兩日。

晚間飯後,兩人心裏都有些七上八下地跟著杜士儀進了書齋。一個頭一回在油燈下頭,又是自己夢寐以求的詩經全本,一時如饑似渴地拚命讀著,不懂的地方也囫圇吞棗試圖死記硬背,奈何他認字是跟著那個自身學識就平平的傅翁學的,讀著讀著漸漸就有些力不從心。至於另一個盡管杜士儀說過可以隨便翻齋中的書,卻也不敢真的大肆翻檢,隨便挑了一冊便回到了自己的書案邊上,卻愕然發現是一卷手抄的《史通》,看著看著就入了神。

而杜士儀自己就著燈火,專心致誌地看那長長的一卷賦役表,漸漸有些出神。大唐的官員數量,從開國到如今,曆經了一個幾何級數的增長過程,而就在不久之前,職事官的俸祿,甚至還是通過官營高利貸也就是公廨本錢的形式來支付的。此前眾多大臣提過這一條都沒用,此次也還是張說這個最有分量的宰相上奏,李隆基為了體現自己比太宗李世民更體恤百姓,方才免除了這一條弊政。而在此之前,百姓們繳納的眾多賦稅解入國庫之後,大多數都用來供給天子開銷。

所以,當年武後方才能造了大明宮再修洛陽宮,此後中宗睿宗對諸王貴主亦是出手大方,以至於皇族宗室驕奢**逸,一切的一切都是抽調國庫。可站在地方官的角度來說,大唐繳納的賦稅都是實物的形式,而原本在租庸調之外,收納時本應用於義倉的地稅,現如今也早就失卻了最初的意義,一層層挪用借調上供,以至於早在中宗神龍年間,天下義倉就已經完完全全隻剩下了一個空殼子,於是州縣長官想要做些什麽都捉襟見肘,光一個租庸調就已經夠勞神了。

而成都之所以勝過眾多望縣以及上中下縣,就是因為這裏土地富庶人口眾多,距離達官顯貴雲集的兩京又遠,所以每年賦稅征收和差役的征派都不算太難,可官府真的要做些什麽事情,卻往往要看各家大戶之間推來扯去踢皮球,休想輕巧成事。而且更因為益州大都督府就在同一座城中,長史司馬這樣層級的高官往往會動輒插手,因而若是腰杆子硬的縣令也就罷了,倘若個性稍弱一些的,便是如假包換的應聲蟲。

“郎君。”

見進來的是赤畢,杜士儀便放下了手中的書卷。而赤畢上前來時,先瞥了陳寶兒一眼,見其目不斜視,反而崔頜飛快抬起頭瞥了一眼,和自己眼神對上之後方才慌忙低頭繼續,他不禁哂然一笑。

來到杜士儀身側,他彎下腰低聲說道:“剛剛得到的消息,李天絡身體稍好,連著去見羅家吳家兩家的家主,可都被人以各種由頭搪塞,而去益州大都督府想求見範使君,亦是被拒之於門外。如今李家上下因為此前惡了郎君,又一時被孤立,恰是惶惶不安。”

“李天絡,又或者李家人從前在成都城中風評如何?”

“郎君也看到了李天絡那急吼吼的脾氣,貪得無厭剝皮抽筋,自然是絕沒有什麽好名聲。傳言他這些年來,強搶民女,奪人產業,類似的事情不知道做過多少,而且聽人言說還因為貪圖行商所攜貨物之利,壞過別人的性命。隻這是沒有實證的事,那會兒李家打點了上下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赤畢跟著杜士儀已經快五年了,此刻聞弦歌知雅意,便低聲問道:“郎君可要我去打聽打聽,李家其他人對於如今被孤立的李天絡是個什麽反應?”

聽著李天絡的劣跡,杜士儀不禁緊緊皺起了眉頭,心中滿是厭惡和鄙夷。他特意看了崔頜一眼,見其這會兒專心致誌地,再也沒有關注這邊,這才輕輕叩擊著桌案,心底做出了最後的決定。

“這個李天絡,他讓範使君特意而為的張家村之行徒勞無功,因而羅德搪塞他,多半就是範使君的授意了。崔澹如今對我有意交好,自然恨不得躲他這個瘟神遠遠的,至於吳家那位家主,一看就是不哼不哈極其精明的人,這等時候更不會沾邊。此消彼長,李天絡眾叛親離,是意料中事。你把此事告訴娘子,她會安排的。順便告訴她,這樣的人渣,無論落得什麽下場都是咎由自取!”

赤畢盡管猜測過杜士儀成都之行帶上王容的目的,可聽到這裏,仍是禁不住訝異。等到答應一聲出了書房時,他卻若有所思地又回頭看了崔頜一眼,暗想郎君留下了這崔氏長孫而且說話也不避諱,大約是借此考較這少年的心性,同時亦是在衡量崔家的真正立場。

畢竟,益州長史範承明論品級論資曆無不高過杜士儀太多,有這位範使君坐鎮成都,無論杜士儀要做些什麽,全都越不過此人!籠絡本地的大戶,本是應有之義。

等到又看了小半個時辰的各種縣廨卷宗,杜士儀禁不住打了個嗬欠,這才衝著那邊的陳寶兒和崔頜道:“已經很晚了,今天晚上就到這兒,你們也回房去睡吧。”

“我還不困……”陳寶兒本能地如此答了一句,隨即才陡然之間醒悟過來。抬頭看到杜士儀正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他連忙合上書直起腰來,麵上緋紅地說道,“謹遵杜師吩咐,我這就回房去。”

而崔頜畢竟分過神,即便劉知幾的《史通》寫得再好,他也沒法全副身心地投入,此刻連忙隨之起身。待到和陳寶兒出了書齋,隨著一個從者的指引往後頭客舍而去,他想起自己豎起耳朵聽到的消息,忍不住心裏直癢癢,最終不失恭敬客氣地向前頭那從者問道:“這位大兄,今日我留下實在有些倉促,不知明日可否去我家中送個口訊,讓人送些衣物來?”

“崔郎君不用擔心,剛剛雖已經晚了,可崔翁已經令人送了你的日常衣物來,滿滿當當四箱子。”

崔頜一下子被自家祖父的急性子給震懵了。就算冬裝再厚實,他素日衣物也確實多,可哪裏用得著四箱子這麽多?難不成祖父是打定主意讓他在縣廨安營紮寨,連春裝也一塊打包送來了?可這位明公實在是太讓人捉摸不透了,甚至當著他這個崔家人的麵說那樣的要緊事,若還有什麽別的盤算,平日不涉家族事務的他怎麽招架得住?更何況……

他想著想著就掃了一旁連走路都心不在焉,口中念念有詞的陳寶兒,心中深深歎了一口氣——更何況,杜士儀為什麽非要讓他和陳寶兒同室而居?

這一晚,平生第一次睡在厚厚絲綿褥子上,蓋著錦被,不再凍手凍腳的陳寶兒失眠了,左一個翻身右一個翻身無論如何也睡不著。客舍內用的並不是什麽名貴的熏香,可那種和自家屋裏彌漫的氣息截然不同的馨香,讓他竟是很不適應。而他生怕吵醒了室友,原本翻身的動作還很小心輕巧,可等聽見對麵傳來了遠比自己更頻繁更大聲的嘎吱聲,他最終忍不住低聲問道:“你……也睡不著?”

黑暗之中,崔頜聽到這問題,本想裝作睡著了沒聽見,可思來想去,他最終咬咬牙反問道:“沒錯,我換了地方就容易失眠。你怎麽也睡不著?”

“我還是第一次離家。”陳寶兒有些不好意思地縮了縮脖子,意識到對方看不見,他方才輕輕吸了吸鼻子說,“我是覺得像做夢。杜師那樣了不起的人,竟然願意收我在門下……崔郎君,你知道麽,我這輩子原本最大的夢想,便是能夠多攢些錢,多買幾本書……”

聽著陳寶兒那簡單的夢想,崔頜不知不覺怔住了。他是從不太懂事開始就被祖父和父母逼著讀書,後來弟弟們大多都受不了那個苦,資質又確實平平,因而這所有壓力都壓在了他這個所謂讀書種子肩頭。每每聽祖父念叨讓他他日一定要科場告捷進士及第,他就隻覺得心頭沉甸甸的。陳寶兒過去是什麽樣的生活,這是他從來想不到也不會去想的。聽著聽著,他突然出聲說道:“那你可知道,我從前的日子是什麽光景?”

入夜的屋子裏,隻有一個少年和一個童子的低聲交談,說到興起時,偶爾還能聽到一陣掩不住的笑聲。

當次日清晨兩個人起床的時候,不免全都是精神不足。結果,還是陳寶兒教了崔頜一個最好的辦法,那就是用冰涼刺骨的井水洗臉。雖說冷得牙齒都直發抖,但那困意確實一掃而空了。等到聽從者說杜士儀去院中練劍,讓他們先去書齋晨讀,兩人對視一眼,結果陳寶兒就禁不住提議道:“我還沒看過人練劍呢,崔郎君,我們一塊去看看好不好?”

盡管知道不妥,可崔頜自己也好奇得很,禁不住小家夥軟磨硬泡,他最終求得那從者允準。等到帶著陳寶兒過了幾道門,最終進入了成都縣廨後院官廨中最大的一個院子,他一下子就被那一道上下紛飛的劍影給吸引住了。

杜士儀舞得並不快,一招一式與其說淩厲,還不如說舒緩,可那騰躍起落之間收放自如的美感,仍然讓曾經也練過劍的他看出了神。尤其當杜士儀最終收劍而立,右手卻冷不丁打出了一道金光的時候,即便那啪的一聲隻打落了一條枯枝,可他仍然嚇了一跳。

怪不得祖父這麽期許他能文武雙全!可讀書就花費了他太多氣力,哪裏還有功夫練劍!

杜士儀看著這兩個看直了眼睛的小家夥,嘴角流露出了一絲滿意的笑容。讓出身富貴的崔頜和出身貧賤的陳寶兒在一起,隻消短短一段日子,他就有足夠的把握收伏了崔頜!至於李家,王容想來不會讓他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