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和心上人一道守歲,過了一個溫馨的年節,可等到杜士儀次日一大清早打起精神,悄悄回到了成都縣廨之後,不但要去益州大都督府和益州刺史官廨投帖拜會兩位頂頭上司,還得要麵對那些層出不窮來送禮抑或來拜會的客人,連睡個回籠覺都是奢求。更讓他惱火的是,本以為禮節性地見一麵範承明和那位益州王刺史也就夠了,誰知道範承明竟是出言相邀自己去登散花樓

盡管累得很想打嗬欠,但範承明這益州長史判都督事乃是整個劍南道實質上的最高長官。就猶如此前張嘉貞任益州長史,性子矜持,對其餘刺史都不假辭色,唯有漢州刺史李勉能夠得以引之同榻暢談政事,範承明固然比張嘉貞要和氣些,但同樣是麵上客氣實則疏離,此前年底時諸多刺史雲集益州,拜見上官稟報政務,鮮有人能被他留下多喝一杯茶,更不要說邀之同遊了。於是,他也不好回絕,隻能答應了下來。

昨夜方才下過一場雪,但這天正月初一的風並不算大。即便如此,往日開放時文人雅士不斷的散花樓,在這正旦之日卻顯得有些冷清。這並不是因為今日益州長史範承明一時興起登樓,於是兵卒將散花樓四周管製了起來,而是因為春節團聚本就是民間習俗,客居成都的外鄉人能回去的早就回去了,不回去的人,在這新年第一天,也多半遍邀好友酒飯自娛,本地人也有的是親友要拜。所以,偌大的散花樓上,除卻那些巡行的士卒,再看不見一個旁人。

“這散花樓上朝迎霞光,暮掛殘紅,不到成都,不知蜀中之美,杜十九郎以為然否?”

落後範承明一步的杜士儀聽到如此一句感慨,便笑著說道:“巴蜀世外桃源,自然處處美不勝收。”

範承明回過頭來瞥了一眼杜士儀,見隨行的更多隨從都在不遠處侍立,他忖度片刻,便決定不再拐彎抹角,直接從利害入手。

“我受命到益州任長史之前,曾經得過張相國書信。張相國在信上盛讚你雅有文詞,膽色無雙,這數月以來我觀你處事理政,無不大有章法,更難得的是沿襲舊規,令上下百姓全都覺得簡便。別小看了這成例兩個字,能夠沿用這許多年,便有其一定的道理。若是貿然改動,卻難免傷筋動骨。”

這就是以舊規陳例,暗示宇文融的括田括戶是改變了一直以來的祖宗成法。在範承明審視的目光下,杜士儀垂下眼瞼,恭恭敬敬地說道:“範使君所說乃是金玉良言,下官謹記。”

如此於巴巴的回答,自然不是範承明大冷天裏邀杜士儀登散花樓想要的結果。他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又加重了語氣說道:“成都也好,益州也罷,乃至於劍南道一地眾多州縣的賦役,全都是在籍的居人所繳納的。這幾年雖則看似擴出了近萬逃戶隱戶,外田亦有數千畝,可實則根本無利於朝。客戶免稅,居人不滿,而外田一概入籍征地稅,自是傷了百姓墾荒的熱情杜十九郎雖則為外官不過數月,可如此民生民情,應該也看得很清楚才是”

範承明與張說妹夫陰行真乃是姻親,自己與張說又是交情匪淺,麵對官職年紀全都比自己小太多的杜士儀,他知道對方是不可小覷的聰明人,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在目光直視下,他就隻見杜士儀在沉默了一會兒之後,深深躬身一揖。

“宇文中丞的括田括戶,乃是聖人所嘉許的善政。盡管驟然實施,興許是有錯漏不便之處,然則各地逃戶日多,以至於在狹鄉,隻剩下從前一半戶數的百姓,卻要承擔和從前相當的賦役,範使君覺得這應該何解?”

盡管杜士儀並不是真的全心全意支持宇文融的括田括戶,更覺得這是治標不治本,然而,說宇文融是撈取政治資本也好,至少這位天子信臣是在做實事。而且,把這些隱戶逃戶重新登記上冊,日後若要推行其他方針政略,卻也有了依據。

正因為如此,本打算虛與委蛇的他,剛剛一時忍不住,便索性問出了這個犀利的問題。眼看範承明這一次真正蹙起了眉頭,他方才淡淡地說道:“朝廷要給官員發俸祿,要安邊,要軍備,林林總總都少不了用錢,而這些都是從賦稅上來。所以,哪怕狹鄉逃戶增多戶口日少,可因災給複是恤民,難道還能因為逃戶太多而給複?我知道如今的政令,對客戶一味寬免,而居人卻不免賦稅,看似讓人覺得不公,所以我也在思量解決之法。若是另有所得,自當第一個稟報範使君知曉。”

範承明也沒料到隻在散花樓上呆了一小會兒,杜士儀就已經給出了他的態度。他嘴角一挑冷笑了一聲,心中生出了豎子不足與謀的哂然,也懶得在這寒風中繼續浪費時光。可就在他打算結束今日這不愉快的散花樓之行時,突然隻聽底下漸漸傳來了一陣嚷嚷,很快那喧嘩聲竟是越來越大。他不悅地挑了挑眉,本打算支使從者去看看端倪,可杜士儀在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之後,突然一個箭步衝到了那朝向成都城內的城牆邊,撐著垛口就往下望去。

耳朵敏銳的他剛剛分明聽到了一聲慘叫,故而方才如此疾步。此刻他俯瞰一瞧,瞳孔立時猛地一陣收縮。卻隻見城門口那一排石墩上,一個婦人正頭麵流血躺倒在地人事不知,四周圍卻有不少進城出城的行人客商在圍觀,而那些因這突如其來一幕而趕過來的兵卒們,則是正在大聲嚷嚷來回奔走。這時候,他也顧不上範承明也在場,當下二話不說轉身快步下樓。

等來到那滿麵流血的婦人身邊,他伸手先探鼻息,再試頸動脈,發現脈息雖然微弱,卻並未全部消失,心中便明白心肺複蘇是不用了,這是人的腦部受到劇烈震蕩,因而最終閉過氣去失了知覺。想到救人要緊,他就掏出懷中帕子,輕輕拭去其頭麵鮮血,待發現創口約摸一個銅錢大小,此刻血流已經不甚明顯,而剩下極可能存在的顱腦傷並非他擅長,他就打消了繼續應急救治的打算。針灸把人救醒興許不難,可接下來他就不甚了然了。

而就在這時候,他身後就傳來了一個粗暴的聲音:“喂,誰讓你接近傷者的?不怕惹上官司……啊,楊隊正”

杜士儀轉頭去時,卻隻看到那兵士被楊釗快速拖走的一幕。而赤畢卻已經從人群中擠了出來。早在聽到下頭喧嘩之際,他就已經飛快地下樓一探究竟,此時他擠出人群時,恰好看到杜士儀正在傷者旁邊,連忙迎上前去,卻是壓低聲音說道:“圍觀人群中有人看見,這婦人一頭撞在了石柱上,如今人事不知

麵對這慘烈的一幕,杜士儀眉頭大皺,當即想都不想地說道:“不論如何,先救人”

“我知道郎君必定會如此說。”赤畢跟著杜士儀不是一天兩天了,深知他的習慣秉性,“這婦人傷情難知,不可多動,我已經讓和我一塊下樓的虎嘯去請大夫了。隻是,範使君正在樓上,可要立時將四周閑雜人等趕開,以免人多嘴雜?”

杜士儀看了一眼那越來越多的圍觀人群,見城門守卒在楊釗的維持下,不讓這些看熱鬧的接近地上那婦人,又派人在四麵八方看守,他暗自點了點頭,旋即就沉聲吩咐道:“第一,你去吩咐他們拉起繩子,把這四周圍全都圍上,不許人踏入警戒線半步;第二,這些看熱鬧的,立時甄別,找出目擊者,抑或是認識這婦人的人,立時留下證言,此事需要仔細,你親自辦;第三……”

停頓下來的杜士儀抬頭看了一眼上頭那座成都城的標誌性建築之一散花樓,見範承明並沒有從上頭下來,他方才輕聲說道:“罷了,你先去吧”

拉繩維持這樣的警戒手法,並不算什麽稀奇,但多數都是用在上官抑或貴人駕臨的時候,此刻為了一樁莫名的觸柱事件而如此,四周圍的百姓無不竊竊私語。尤其是剛剛越過眾人上去查看傷者的年輕人,這會兒雖站在了一邊,可不時有人上去稟報,意甚恭敬,少不得更有人暗自猜測其人身份。然而,他們這八卦的勁頭隻維持了沒多久,在短短的時間內,成都縣廨的人已經開始一個個盤查可有認識此婦人,抑或是看見其觸柱倒地那一幕的。

湊熱鬧的心理大多數人都有,可惹上麻煩大多數人就敬謝不敏了。可赤畢剛剛下來的飛快,但凡最初在場的,他都看在眼裏,少不得一個個把人挑選了出來。他是見慣大陣仗的人,幾句話軟硬兼施,幾個目擊者便你一言我一語補全了那婦人觸柱的經過。

什麽看到人衣衫不整渾渾噩噩從城中出來,在那瘋瘋癲癲說了些誰也聽不懂的話,什麽突然就用力撞向石柱,別人都阻攔不及……總而言之,情形倒是描述得清楚,可究竟所為何事他們卻都不知情。

而這幾個人之外,一個有些瘦小的漢子躊躇良久,最終歎了口氣說道:“我認識這婦人,這劉張氏乃是成都西城的人,據說幾年前家裏父兄原本要把她賣給一個五十多的行商做妾,結果她剛巧和客戶劉良相識,便與其私奔成婚,父兄一怒之下尋上門來,卻被劉良給打跑了,最終便斷絕了關係。這婦人是個勤快能操持的,誰知道那劉良卻濫賭成性,拐了她私奔後便本性畢露,三天兩頭不著家不說,還對這婦人朝打暮罵,據說,前些天更是拳打腳踢,打落了這婦人腹中胎兒。想必是為了這個,她又歸不得娘家,這才羞憤之下,打算碰死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