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之內在蜀州治所晉原和益州治所成都之間跑了個來回,楊蛞已經是累得精疲力竭。原本他對杜士儀讓他這般隱藏形跡前往蜀州很有些嘀咕,可剛剛隱身在後聽到了這些交鋒,尤其是看到楊伯峻這個算得上他祖輩的老者出麵,他就覺得不對勁了。

這老翁雖說年長輩高,外表道貌岸然,可實則是個貪得無厭之輩。河內素來名門輩出,河中楊氏隻是弘農楊氏旁支的旁支,這幾代又沒有尤其出色的人才,而楊伯峻這一支就是最沒落的。

這老翁雖一大把年紀,可卻因為貪財之故得罪了人,在河內呆不下去,因楊玄琰在蜀中為官,便厚顏帶著子孫投奔了來,又借此置產安居,大有就此遷徙的勢頭。可就是這麽一個依附於人的老家夥,現如今卻不知道犯了什麽失心瘋,竟是為劉良這麽個名聲壞透的放良部曲說話

於是,他上堂之際用冷冽的目光剜了其一眼,這才對堂上的杜士儀躬身一揖道:“明公,因街頭巷尾人人都說,這劉良是我伯父放良的部曲,我自知茲事體大,便快馬加鞭去了一趟蜀州晉原,見到了伯父。伯父也著實沒想到,一介放良部曲竟然會如此胡作非為,若非州官無事不得離開本州,他幾乎想立時趕回來如今人雖不得立時回來,他卻令我帶回他的親筆書信。”

他說著便雙手呈上了楊玄琰的親筆信,等有人上來取了奉給杜士儀,他這才轉身看著臉色變幻不定的楊伯峻,拱了拱手道:“剛剛我在外聽見三族祖說,這劉良拐騙良家婦女,伯父竟然還見證了他們的婚事,甚至連婚書都在他之處,不知道此話從何說起?不說部曲放良之後,按律便與主人無於,就算仍是部曲,主人與婚配的暫且不提,自家婚配的卻能夠請得主人見證,哪家有這樣的道理?河中楊氏需沒有這等家規”

楊伯峻今天前來,本是十拿九穩能夠保下這樁案子,順利把之前別人送給他的好處納入囊中。盡管不知道劉良一介區區部曲,如何能夠拿出這樣大一筆錢,可他的性子就是送到眼前的錢絕對不能推出去,一時也就顧不了這許多了。如今楊蛞竟是從蜀州走了一趟回來,還帶了楊玄琰的親筆信,此時更是這般不留情麵地駁斥了自己,他頓時大感麵子上下不來,惱羞成怒之下便喝了一聲

“楊七郎,你對長輩如此說話,莫非便是河中楊氏的家規?”

外頭旁聽的人發現楊家竟好似起了內訌,一時都更加好奇,紛紛張頭探腦地看著熱鬧。而杜士儀見楊蛞氣得臉色發青,已經看過楊玄琰這封親筆信的他少不得再次重重一拍驚堂木,這才一彈手中的信箋說道:“楊司戶的親筆信上說,劉良既然已經放免,官府有案可查,也就再不是楊家部曲,其人若有犯過,自當按照律法處置,絕無寬縱的道理楊司戶身為舊主,既然如此說,自然比旁人旁證更加可信……”

他這話還不及說完,楊伯峻頓時急了。那一百貫整整齊齊的青錢好似在眼前閃動,他一時口不擇言地說道:“我曾經親耳聽楊十二郎說及此事,倒是這親筆書信是真是假卻不好說……”

“荒謬”杜士儀原本防著有人借題發揮,這才讓楊蛞去走一趟蜀州,沒想到真的有這麽一個所謂楊家長輩跳了出來。剛剛耐著性子看這老翁上躥下跳,此刻見其還要攪局,他頓時怒斥了一聲。

“楊七郎乃是楊司戶的嫡親侄兒,又親自去了蜀州,這書信上更有楊司戶私章,何處有假?爾雖為族親,楊司戶卻一直在外為官,三年五載也未必能見過一回,相逢之際,楊司戶必知尊老之意,焉會將區區部曲之事拿來與你相談?我念在你年長,不屑究你胡言之罪,爾若是再如此胡言亂語大放厥詞,那我便將你立時三刻逐出公堂”

“好”

外間旁聽的百姓之中,也不知道是誰一時克製不住,竟是如此喝了一聲彩。盡管那聲音立刻戛然而止,可各種低低的議論聲卻並未止歇。楊家這位長輩如今在眾人眼中,已經成了笑話的代名詞。

而堂上的楊伯峻更是麵色極其難看,他仗著輩分尊長,胡攪蠻纏慣了,可這會兒方才意識到,楊七郎固然不能對他這長輩如何,可杜士儀卻不是河中楊氏的人,又是本縣父母,倘若他再不知進退,對方完全可以不顧他的臉麵他在河中呆不下去這才到巴蜀來,要是今天真的被逐出公堂,這蜀中他也就呆不下去了

權衡之下,他隻得厚著臉皮訕訕地說:“是老朽一時糊塗了。”

杜士儀對於早年族中人情冷暖的印象,早已經有些淡漠了,但他仍舊最恨這些倚老賣老為老不尊之輩。因而,懾服了楊伯峻,他見劉良一時仿佛有些著慌,這才再次一看左右吩咐道:“既有楊司戶親筆信,足可證劉良此前所言純屬心存僥幸肆意汙蔑。架出去,先杖一百”

劉良不想局勢看似逆轉,須臾之間卻又是原有之判。他驚怒交加地掙紮了兩下,還想再說說什麽時,卻隻覺嘴裏被人塞上了一團什麽東西,一時咿咿嗚嗚再也說不出話來,隻能一路被人架了出去。而那些旁聽的百姓看到人被架到了自己麵前,又被三兩下綁實在了刑凳上,紛紛再次交頭接耳議論了起來。

“活該,這等惡徒賊子,杜明府果然判得公允”

“隻那劉張氏也不是什麽貞節婦人……不過遇上那等父兄,也是可憐人。

“不是據說他之前還有其他罪過,一直無人告發,所以從來不曾深究?”

仿佛正應了這最後一句話,須臾,便有人從大堂上快步出來,高聲說道:“明公有令,此前有傳言,道是此劉良曾經另有作奸犯科種種,然既然不得苦主相告,不能立案。今告成都縣內上下,若有曾得此人侵害者,俱可備人證物證到縣廨相告,定當秉公處斷”

嚷嚷過之後,這胥吏便對一下子為之嘩然的旁聽人群說道:“屆時自會再出榜文昭告,爾等回去之後,也可自行告知四鄰。”說完他就衝著一旁那個等著行刑的老手差役說道,“明公有令,立時決杖。用心一些,可別隨意糊弄人,咱們這位明公可是眼睛裏不揉沙子的”

那差役立刻於笑道:“這還用說,這等奸惡之徒我怎會下輕手?”

等人轉身一走,他腳尖一勾地上那根看似不如小指頭粗細的常行杖,那木杖立時輕輕巧巧地挑了在手,隨即也不見他如何作勢,那細細的木杖帶出一記淩厲的風聲,竟是徑直先杖背。在這天寒地凍的日子除去背上衣物,劉良本就在瑟瑟發抖,這一下落在背上,他登時整個人劇烈顫抖了一下,嘴裏發出了一聲分辨不清的慘哼。而隨著臀上和大腿上分別又著了一下,他亦是額頭大汗淋漓。

區區三下就已經如此苦痛,這一百之數他怎麽捱得下來?

外間行杖的風聲著肉聲和慘哼聲,堂上聽得清清楚楚,而張家父子三人麵露快意的同時,張大便趨前跪下磕頭道:“多虧明公明允無私,這才為我家討回了公道。如今人犯既然已經決杖受刑,我家妹子……”

“你不是剛剛還罵她是賤婦?”杜士儀冷冷打斷了張大的話了,見其頓時為之語塞,他便站起身來,朗聲說道,“既是張氏從前回家之際,爾等父子三人便已經與之斷絕關係,更將其逐出家門,如今張氏雖再告劉良毆淩,卻再與你父子無關更何況,爾等當初因貨賣不成而與那行商相爭的時候,曾以她並非爾等親生作為托詞,硬生生昧下了從那行商處討要的十貫定金,既是當日如此說,今日,張氏何去,便由張氏自己決定”

如今前頭冠以的夫姓劉氏終於拿開,張氏隻覺得一種說不出的輕鬆。因而,杜士儀竟是一言斷絕了父兄要她歸家,更斷絕了他們再從她身上榨取利益的希望,她隻覺得感激涕零,上前跪下重重磕了一個頭後便語氣堅決地說道:“明公在上,奴之前罪孽深重,如今願意於大德尼寺出家,清修為生”

“這怎麽行”張老翁一時又驚又怒,竟有一種賠了夫人又折兵的挫敗感,他三兩步衝上前去想要把女兒拽起來,可還沒拉著人,他就隻見此前那個曾經把劉良整治得鬼哭狼嚎的從者倏忽間擋在了自己身前,那冷冷的目光讓他不由自主又退回去了兩步。一氣之下,他頓時坐倒在了大堂上,再次哭天搶地了起來。

“這算什麽,我含辛茹苦養了她這麽多年,到頭來便宜了別人……”

“荒年鬻兒,貧家賣女,雖不合情理,卻出自無奈,因而律法無禁。然賣女求財,道義不容禮法本為懲惡揚善,今日此案雖由家務事而生,卻驚動四方,牽連上下,便因連犯律法道義”

杜士儀一記驚堂木止住了這張老翁的哭鬧,又是一番疾言厲色的話之後,這才冷冷說道:“蜀中桃源之地,如今卻屢有作奸犯科,欺上罔下之舉,實在令人驚怒惋惜我既然奉陛下詔為成都令,除了察冤獄,聽訴訟,勸農桑,興水利,更需教化一地。從即日起,建教化院,專講禮法道義,凡不犯律法卻失道義的,一概進教化院修習一月,以收戾氣,抑貪心,揚善風,廣仁義”

撂下了這出人意料的話之後,便又淡淡地說道:“來人,先把河中楊氏這位楊翁,和張家父子三人,請去教化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