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世飲茶,常以明前雨前區分,但這是江南產茶區的特色,對於如今蜀茶大行其道的年頭,早在清明之前,氣溫就已經回升,蜀地的茶農們就已經開始了一年中最忙碌的采茶。沒有什麽處女口含茶葉的香豔,有的隻是一個個茶園裏,動輒幾十人在上百畝茶園中采茶的辛勞。

尤其是對於彭海那十三家客戶來說,盡管今年采摘的茶全都是官府統一收購,可他們本來就沒有定價權,一切都是茶商說了算,豐收之年有時候還會遭到壓價,挑三揀四更是常有的。如今杜士儀代表成都縣廨一體全收,他們便能把全副精神都集中在采茶上。當這一年中最辛苦但也是最收獲的日子終於告一段落,全家老少齊齊上陣,幾乎腰都累斷了的彭海用力捶了捶肩膀,臉上露出了難以名狀的喜悅。

“彭大叔,今年鮮茶收成比往年多了一成多一畝地收的鮮茶足有一百一二十斤”周簡便是當初在杜士儀當眾審案時,那位表現最為激烈的年輕後生。他父親從前和彭海等人為了逃避沉重的賦役來到蜀中,辛辛苦苦開墾出了這片茶園,而後卻因為積勞成疾而早逝,因此,即便是為了亡父的心血,他也不肯丟了這地方。

此時此刻,他興衝衝往彭海身邊一坐,又喜滋滋地說:“杜明府真是好官,還提前讓人送了定金來,否則今年收成這麽好,不能及時采摘下來就虧大了彭大叔,倘若如此,日後咱們不如就讓官府收茶吧”

“傻小子,你以為每個當官的都如同杜明府那般不愛錢財?”彭海是長輩,沒好氣地在周簡頭上拍了一巴掌,見其捂著腦袋若有所思,他才語重心長地說道,“杜明府是高門大族出身,又名滿天下,自有他的路子,聽說這些茶葉已經有那個主持此次水利工程的雲山茶行去一體全收了,如此官府也有餘錢,而這些可以填補建池修渠不夠的部分,剩餘的也可以貼補些官府其餘開銷,所以如今成都縣廨上下,對杜明府都奉若神明。”

“啊”

“一文錢難倒英雄漢,你以為杜明府為何要說三年?三年應該是他的任期,三年之後若是咱們的茶園還掛在官府名下,天知道下一任縣令會不會因為貪圖咱們這茶園直接收歸官有?”話音剛落,彭海就見周簡登時麵如土色,他就含笑點點頭道,“所以,杜明府真的是明察秋毫,給咱們解決了一樁大劫這次春茶豐收,讓製茶的人好好用心,回頭把最好的嫩芽給杜明府送上兩包去,也是我們的心意了……”

這話還沒說完,就隻見一個垂髫童子撒丫子飛奔了過來,來不及站穩就嚷嚷道:“彭阿爺,周大叔,張大疤陪著人來了,好像是……好像是之前那位杜明府”

彭海和周簡對視一眼,同時大吃一驚。然而這會兒也來不及細想,彭海命人去飛速通知各家,自己就帶著周簡趕緊迎了出去。眼見得張家村那位村正已經帶著杜士儀進了茶園,彭海想的是杜士儀的來意,而周簡則是對張大疤鄙薄得很。

要不是其人收了李天絡的賄賂,那會兒的案子怎會爭到這般地步?他突然瞥見了杜士儀身後東張西望的陳寶兒,不禁在心中暗自腹誹。整個張家村受了這麽多恩惠幫助,卻還是這個孩子最正直敢言。

“明公遠來,不及迎接……”

不等彭海把話說完,杜士儀看著那一片鮮綠色的茶園,便笑著擺手說道:“我隻是來看看,不用那麽多禮。看這架勢,如今你們這裏的鮮茶,應該是已經采摘完了?”

“是,但日子緊,盡管大家都老少齊上陣,但為了趕時間,還是請了不少人幫忙。若非明公竟是還命人送了定金來,恐怕就來不及了。”彭海一麵說一麵躬身謝道,“明公對我等的恩惠,我等實在是感激不盡,隻不知道該如何報答。適才我還和人說,將最好的鮮茶選出來,炮製好了給明公送去。”

“你等好意我心領。”杜士儀止住了彭海的勸說,因笑道,“東西我笑納,不過鮮茶直接給我就行了,炮製就不用了。我雖是技藝淺陋,卻還懂得些茶葉製法。”

見杜士儀如此說,彭海方才釋然,一時訕訕地說:“我竟險些忘記,如明公這樣的風雅人,更喜歡買來鮮茶自己回家蒸製。隻是長安洛陽兩京之地距離蜀中遙遠,鮮茶保存不易。”

“你說對得不錯,所以一般兩京中人買的,都是已經熟製的茶葉。”杜士儀點了點頭,見其他客戶也都陸陸續續趕了出來,行禮之後卻都不敢貿然插話。他頷首示意後,突然卻開口問道,“爾等之中,可有識字的?”

此話一出,眾人皆靜。過了好一會兒,彭海方才苦笑道:“真正精通經史的讀書人是沒有,但老的我們幾個多少都認得幾個字,小一輩的也都讀過兩本書。我的祖輩是隋時敗落的,如今雖則不敢想什麽科場貢舉,但認得兩個字也不容易被人糊弄,所以常告誡人要認幾個字……當然,若是沒有明公這樣明察秋毫的父母母官,卻也不頂什麽用。”

杜士儀一句話引得彭海如此感傷,他見眾人大多手足粗壯,完完全全的農人光景,那種家族興衰滄海桑田的感慨油然而生,但須臾也就放下了。他點點頭後示意陳寶兒上前,又指著人說道:“這是寶兒,我為他取名季珍,你們應該也都認識他。”

“當然認識,當初若不是寶兒仗義執言,那個李天絡就把我們幾十號人辛辛苦苦開墾的茶園給坑了”周簡心直口快地說了一句,眼睛卻是去瞥張大疤,見其不自然地轉過了頭,他這才在嘴裏輕哼了一聲。

“各位大伯大叔好。”陳寶兒乖巧地拱了拱手,又在杜士儀身後侍立,再不說話了。

杜士儀這才繼續說道:“今天我來,就是為了茶葉之事。如今蜀茶漸漸出了蜀中,兩京飲茶之風漸漸盛行,然而,茶葉好壞,卻都在口耳相傳的品評,雖有講究,可到底都不成體係。而你等製茶之法,固然使剛剛采摘下來的鮮茶得以保存之後千裏迢迢送到兩京,可口味如何卻是各有品評。我正好是嗜茶之人,此前在兩京也常飲蜀茶,因而有些心得,前些天閑暇下來,索性就寫了一卷《茶經》,雖尚未完,但其中製茶之法,各位不妨參詳參詳。”

讀書人著書是常事,可對於早已敗落,甚至連世世代代居住的原籍地都拋棄了,背井離鄉來到蜀中的彭海等人來說,杜士儀這番話不但是看得起他們,而且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之後,彭海等幾個年長者不禁兩眼放光。彭海更是想都不想便上前要下拜,結果被眼疾手快的陳寶兒給一把攙扶了起來。

“寶兒會留下幾日,給你們解釋解釋那些晦澀的地方。”杜士儀微微一笑,繼而便對陳寶兒說道,“你也看過我之前製茶,再者茶經上寫得很清楚,你依法解釋就是。不過,因為各有所好,我這製法未必人人喜歡,卻無需過多,炒製一二十斤之後,先送到雲山茶行,讓那幾個見慣了好茶的掌櫃夥計品評就

“是是是……”

今天同樣跟來的崔頜聽著看著,越發覺得在家閉門讀書這麽多年,及不上在縣廨跟著杜士儀讀書的小半年。再想起過年之後杜士儀整治縣學之後,那些不學無術的為之一清,學中氛圍一時極好,各大家子弟都有入學,他更是心生感慨。

因而,當杜士儀在這裏逗留了小半個時辰,又帶上了彭海等人送的兩斤鮮茶返回成都時,策馬在側的他突然忍不住問道:“明公既有此法,緣何要告訴他們?收了鮮茶自己製豈不是更加得利?”

“嗬嗬”杜士儀側頭看了一眼還有幾分稚氣的崔頜,這才輕描淡寫地說道,“與民爭利,那就不必了。”

崔頜的敬服他看在眼裏,卻沒有解釋。他如今的積攢雖然拍馬也及不上王元寶,可也已經不少了,不用再那麽紮眼。至於要做生意,自有比他更加在行的王容去安排,他還是安安心心當他的官,頂多推行一些風雅的筆墨紙硯更安穩。更何況,蜀茶如今雖風靡一時,論細嫩和品質,將來卻難以及得上江南。

而與民爭利也確實是大忌,更何況,他如今就在成都當官不過,茶葉如此風靡一時,他是否要考慮另外一件事?

才一回到縣廨,杜士儀就得知有客來拜,而對方自稱是他的同科韋十四郎,現如今正等在書齋裏。杜士儀登時大喜,等到快步到書齋一把推開門後,他就大笑道:“韋十四,你可是來了”

一別半年,韋禮本還翹足而坐閑適地看著一卷書,聽到有人推門進來還老神在在,可聽到杜士儀這麽一句話,他立刻啪的一聲丟下了書,站起身來滿臉的沒好氣。

“為了你一句話,結果我家裏好一陣聒噪,要不是宇文融說話,我幾乎都不能成行我家裏阿娘都忍不住罵了你兩句呢,自己出京不算,卻還要拉人下水,她就不知道我在長安呆的快悶死了不過你呀,在外頭都不安分,宇文融可沒少拿著你當標杆和張相國打擂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