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士儀不在成都,盡管說是主簿桂無咎官職最高,但精通吏務,為人又精於的縣尉武誌明,方才是真正的主事者。他知道杜士儀特意把生性圓滑狡黠的縣丞於陵則帶上,而留下本性比較老實的桂無咎,是因為給自己少掣肘,因而做起事來分外賣力。

即便整個縣廨的官員少了一多半,他愣是把上上下下打理得井井有條。除此之外,杜士儀留下了兩個從者來回傳信並供他差遣,種種消息源源不斷地傳了給他,這也讓他更加敬服。

誰人能夠初到蜀郡不過半年,就能保持這般暢通的消息渠道?

這天恰是崔澹來訪,好容易應付完了這位字字句句都在探問杜士儀歸期的崔氏家主,武誌明正親自把人送到縣廨之外,就隻見一騎人飛也似地停在縣廨門口,來不及跳下馬便嚷嚷道:“武少府,又是兩撥逃戶在城門口被攔住,如今都已經送去了益州大都督府,恐怕範使君立時就要派人來責問了”

聽到這個消息,武誌明隻覺得腦際轟然一聲。杜士儀臨走之前就特意吩咐過他,進出城門的過所一定能夠要嚴加勘察,不能有半點馬虎,需得嚴防死守有人徇私,所以,不管怎麽忙,他都一定會親自審核所有過所信息。尤其是涉及到那些無田浮戶的更是謹慎得無以複加。

而且,近些日子杜士儀安撫四境的消息在城內廣泛傳播,此前流言是子虛烏有,這樣一個消息應該已經深入人心,那怎麽會在這種時候突然再次出事?

“該死,真該死”

見武誌明惱火地罵了一聲,崔澹也不禁眉頭大皺。他對於範承明這個益州長史說不上好感惡感,可相對於給自家提供了真正的便利和實惠的杜士儀,這位雖則官高數級,但巴結不上等於白搭。可不喜歡不代表不重視,聽到範承明在杜士儀不在成都城內的時候突然又出了一招,他連忙開口說道:“可要立時通知杜明府回來?”

“這是自然。”

武誌明可毫無把握能夠扛得住範承明這樣的高官,此刻立時連連點頭,可等他剛剛要吩咐那從者立時出城去,就隻見到縣廨門前橫街處,十幾騎人飛也似地馳來,到了門前也不下馬,而是嗬斥一聲,竟是將縣廨團團圍了起來。麵對這樣聞所未聞的架勢,不但武誌明臉色鐵青,就連崔澹也嚇了一跳。老頭兒本能地往武誌明背後閃了閃,這才低聲嘀咕道:“怎麽回事?這可是成都縣廨,還有沒有王法了”

同樣震驚的武誌明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上前一步道:“竟敢縱兵圍成都縣廨,爾等意欲何為?”

然而,麵對他聲色俱厲的喝問,一眾兵卒卻絲毫沒有懼色,為首的軍官更是縱馬上前一步,虛揮馬鞭喝道:“奉益州長史張使君命,看住成都縣廨,不容可疑人等進出範使君言說,前時已經有過一次客戶冒名過所試圖攜家帶口逃亡,此番竟然又有,而且不單單是冒名,而是假造過所公函,罪猶重也範使君疑成都縣廨中有人與這些人犯串通,故而方有此令”

說到這裏,他看也不看麵色鐵青的武誌明,又沉聲說道:“杜明府既是不在,奉範使君命,請成都縣廨留守的二位少府前去大都督府,範使君要當麵詰問”

事到如今,武誌明當然知道範承明這是借故發難。縣廨之中除卻差役皂隸,並無護軍,但益州大都督府卻不一樣,內中是有這等配備的。如今範承明分明是已經打算撕破了臉,若是他或者桂無咎被栽贓一個偽造過所,轉眼間杜士儀就會孤立無援最糟糕的是消息還送不出去……不,就算杜士儀別有消息渠道,趕回來也未必來得及。之前那位郭禦史如今也不在,放眼整個劍南道,還有誰能製衡範承明?

當桂無咎得到消息匆匆出來的時候,臉色恰是和武誌明一樣難看。他比武誌明年輕,官場經驗也更少些,至今還不曾當過正印官。這會兒見那軍官倨傲,明經出仕的他在心裏暗罵連連,繼而就打起精神對武誌明說:“去就去,我們須不曾做過虧心事”

當武誌明和桂無咎匆匆來到益州大都督府的時候,這才發現大都督府內赫然一片劍拔弩張的態勢。本就覺得形勢嚴峻的武誌明頓時更加倒吸一口涼氣,奈何進進出出的人根本不理會他們,直接把他們晾在了白地。直到一個他們看到過常常出入成都縣廨的年輕官員快步走了過來,兩人才露出了幾分期冀的表情。

杜士儀能夠放心離開成都,一來是因為四境鄉村的安撫比城內更加重要,二來是因為縣廨有武誌明,而大都督府內有韋禮在。此時此刻,韋禮絲毫沒在乎那些投到自己身上的紮眼目光,淡淡地說道:“城西有十戶百姓聯名告狀,他們原本是實戶居人,而非客戶,但之前官府在宇文戶部的催促下必須括出客戶來頂差,所以硬是把他們給括成了客戶重新登籍,又逼著他們額外繳納地稅和戶稅,以至於一戶人家的家長氣病而死。”

“韋司戶”

盡管背後傳來了一聲疾呼,但韋禮卻隻是挑了挑眉,又繼續說道:“至於今次在城門假造過所想要出城的,因為一個衛士識破,竟然暴起動粗,把人毆成了重傷,而後又逃亡無蹤。所以範使君大發雷霆,立時封鎖成都城諸門,將此人搜捕出來繩之以法與此同時,即日起重括成都城內城外戶口,看看可與此前籍冊相同”

聽著這一個接一個的信息,武誌明和桂無咎都有些應接不暇。杜士儀剛上任才半年許,那時候,整個括田括戶的行動都基本上已經結束了,但在他們的任期之內,確實曾經因為一層層的催逼而雞飛狗跳,若是下頭差役胥吏再糊弄,把實戶居人硬生生擴成客戶,那也興許真的是有的要知道,每一個州每一個縣都有最低指標,包括成都縣,規定的是得括出不少於一千戶逃戶,田畝亦不少於一千畝,多獎少罰,讓下頭怎麽辦?

“桂少府,武少府,範使君宣二位入見”一個從者匆匆而來,口稱敬語,臉上卻殊無半分敬意,而且對武誌明桂無咎撂下這話後,他又客客氣氣地對韋禮說,“也請韋司戶一同前去。”

韋禮似笑非笑地打量了人一眼,這才嗤笑道:“去就去,難不成我對他們二人說些立馬就要傳遍成都城的事,範使君還能治我一個泄露機密的罪名?”

“假造的過所分明是出自成都縣廨,你等二人我要留下勘問。成都縣試在即,科場大事不能耽擱,韋司戶既然要主持益州解試,就索性辛苦一些,把成都縣試先擔當起來,立時先出考題吧”

甫一見麵,範承明幾乎不給韋禮反應的機會,就雷厲風行地說道:“來人,帶韋司戶閉門出題為防再出從前京兆府試泄題之類的事,還請韋司戶委屈幾日”

韋禮出自高門,父祖又都是一等一的高官,麵對範承明的這等舉動,他原本微微眯起的眼睛突然圓瞪,整個人竟是流露出一股淩人氣勢:“範使君是想以此為借口軟禁我不成?須知劍南道雖說偏居西南,卻也不是你可以一手遮天的地方”

“韋司戶言重了,天下之大,除了當今陛下,自然不是誰能夠一手遮天”範承明不動聲色地直接反擊了回去,這才對震驚得無以複加的桂無咎和武誌明說,“我已經令人立時召成都令杜士儀回來,不至於讓成都縣廨無人主持事務至於韋司戶,你自己就是縣試府試省試一級一級取中進士的,莫非覺得蜀中解試就不要緊?”

知道範承明能夠找到這些被擴成客戶的實戶,又能夠等到今日的事端,也不知道準備了多久,謀劃了多久。一時間,盡管韋禮並不懼怕與其針鋒相對,但不得不顧慮對方敢於直接剪除杜士儀臂膀,又要破釜沉舟重新括戶的後果。屆時如果括出的戶數比宇文融那會兒多,就能證明宇文融麾下判官和縣廨屬官都是敷衍塞責;而若是括出的戶數少,那麽就可以順理成章地將宇文融打成阿諛聖意的浮誇者。

可這一招若沒有那十戶聯名告狀的,就不能成事,範承明上任以來看似不顯山不露水,甚至還吃了好幾個小虧,卻原來是等著這一次出大招

“範使君既然如此推崇文華,我自然樂意盡心竭力。”考慮再三,韋禮還是決定放棄硬頂。然而,他還是最後為杜士儀說了一句話,“隻不過,範使君扣住成都縣廨主簿縣丞,等杜明府回來,身邊卻隻剩下了一個縣丞,你要他如何處置一整個成都的政務?”

“韋司戶果然仗義,我也愁得兩眼發白,正想問問範使君呢,於少府在外奔波這些天,已經累得病倒了,如今你又把桂少府和武少府扣在大都督府,範使君是打算讓我做光杆縣令?”

隨著外間傳來的這一句話,杜士儀竟是單身踏入了範承明的議事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