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州範使君要重新括戶

先是滿城搜捕那個城門傷人的逃戶,最終那個家夥被成都縣廨的人成功抓到下獄,繼而縣廨繼續追查假造的過所等事,這邊廂還沒告一段落,那邊廂就驟然傳出了另外一個更加重磅的消息。一時間,成都城內再次人心浮動,可當範承明令人四處宣示,此前若有被誤括成客戶的實戶居人,可以立時三刻到大都督府自告,即行退回之前繳納的戶稅和地稅時,奔走相告的人就多了。

“杜師,大都督府門口足足圍了有上百人,這還隻是城裏的……”

見陳寶兒繪聲繪色地說著去大都督府看熱鬧的情景,杜士儀笑著點了點頭,旋即就若有所思地說道:“你去一趟縣學,探望一下崔大郎,就說今歲解試隻管全力以赴,不要管是否能得解送。他這是第一次下場,與其患得患失,還不如一鼓作氣,不要留下遺憾。”

等到陳寶兒告退離去,杜士儀這才站起身來,掐了掐手指算了算之前送到長安洛陽兩京去的私信,最後猜測兩邊應該都會有相應的動作了。範承明突然來這麽一招,他確實有些始料未及,想來這位如今是劍南道的實際長官,隻要成都一地實行好了,他就會擴展到益州,而又從益州擴展到整個劍南道。隻要這西南的大數字和此前有所出入,他想必就會拿著宇文融的痛腳大肆借題發揮

不得不說,宇文融這一次封禪副使的名義,實在是讓人又眼紅又警惕

“明公,武少府已經將那毆傷人的張成按毆傷致人吐血罪,按律該判杖一百,然則如今假造過所罪尤重,因而請命拷訊,請明公立案書判。”

看到那書吏進來行禮稟報,杜士儀沉吟片刻便立時書迄讓其帶去給武誌明。等人走到門口時,他卻又突然出聲吩咐道:“拷訊之時,閑雜人等回避,免得此人或者胡言亂語,又或者攀咬到了人時,不經查證便流言滿天飛”

“是”

盡管他大多數時候都不願意用拷訊來問出供詞,但事涉非小,就不得不通權達變了。此人按律以毆人罪可杖一百,拷訊便同樣以一百為限,倘若再不招認,那假造過所的罪名就是他一人承受,再加上冒名度關的罪名,那就十有**流刑外加徒刑

好在那邊雖則鬥毆時極其凶猛,但挨起打時卻顯然不是一個硬漢。一輪過後,武誌明就親自來見杜士儀。掩上門後,他竟躡手躡腳來到了杜士儀身側,躊躇片刻便神情複雜地輕聲說道:“此人招認,過所用紙是花錢買的,縣廨所用的白麻紙本也是紙坊買來,旁人若肯出錢,也不是買不到,所以應是真的。而文書是請一個認得字代寫書信的人代寫,那人收了他兩貫錢。至於印章……

說到這最要緊的一條時,武誌明臉上表情就更古怪了:“說是撕破縣廨榜文回去後,自己親自照樣摹寫,然後……用蘿卜刻的”

杜士儀最擔心的就是縣廨差役抑或是書吏和人勾結,乃至於讓範承明可以借題發揮,誰知道拷訊到最終竟完完全全是此人一人所為。而且,一個不識字的家夥竟然敢於拿著蘿卜刻官府印章蒙混出城,聽到這裏,他不禁啞然失笑:“那另一個假造過所的家夥呢?”

“是和他相識的人。是此人自作聰明,想著撈點錢,故而以五貫錢的價錢賣了一份過所與人。而且,此人並非舉家逃亡,而是因為欠了一屁股賭債,想要逃到他鄉去。至於他所攜人口,內中有他兒子之外,還有則是被他騙來的,打算出城之後鬻賣於人,也好取利”

杜士儀越聽越是驚怒,聽到最後一樁罪名,他不禁拍案而起,隨即便醒悟了過來:“此人滑胥凶狠,必然不會自己承認還有拐賣人口之事,定然是你察覺之後追問的?好,到底是你神目如電”

“我隻是覺得那兩個小娘子不過十三四歲,不像此人女兒或晚輩,沒想到居然問出來了。”武誌明被杜士儀這一誇,竟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這才直言說道,“此事原和此前那冒名過所的案子不同,既有曲折,更有其他罪行,所以,正值滿城人心浮動之際,不若立時命人鳴鑼宣示全城,不知道明公意下如何?”

“就依你之言吧,辛苦你了不過,那方蘿卜大印還是先找出來,如此免得人說你隻憑拷訊結案。”

武誌明前腳剛走,勁頭滿滿地去做接下來的事,桂無咎後腳卻進了書齋,正是來稟報範承明括戶的進展。說著說著,他的臉色便凝重了下來:“範使君用的法子確實巧妙,非但沒有讓民間雞飛狗跳,而且還贏來了眾多讚譽之聲。他是把成都縣此前括出的客戶名單全部張貼在大都督府門前,然後令有出入的客戶自己到大都督府陳情自告,到現在為止整整三天,驗明已經有七十二戶原本是居人實戶,並非客戶。”

桂無咎見杜士儀並沒有多少震驚之色,知道是自己和武誌明此前吐露露真言的關係。但即便如此,他還是滿臉慚愧地說道:“此事若是範使君一道奏折參奏上去,我和武少府等人小則失察,重則……明公,不是我要辯解,實在是那時候時間太緊急,下頭差役固然也有蠻橫逐利的,但更多都是為了交差,所以

“不用說了,我都明白。”

後世那麽多社區工作者,一次人口普查都不能夠完全查清楚人口情況,更何況是現如今隻靠一張嘴兩條腿?更何況這是前任的遺留問題了,杜士儀也不好過度苛責,沉吟片刻就又問道:“如此說,範使君並沒有真正派人再次深入四鄉括戶,隻是在此前名單的基礎上,驗證是否為實?”

“對”

“不愧是張相國信得過的人。”

盡管是敵人,範承明的有些手段也著實令人不齒,但杜士儀不得不承認,這一次範承明確實高明。而且此人不是一上任就來這一招,而是等徐徐過了數月,借著這一次次的**再突然發動,便免去了被人詬病一上任就瞎折騰的麻煩。所以,範承明是根本就沒想多括出客戶來,隻是想證明那些數字是虛數,是擾民

“對了,你可想過,範使君所言那十戶被誤擴括為客戶的實戶居人聯名告狀,為何一直拖延到如今,而且並未到過成都縣廨遞狀紙,甚至連陳情都不曾有過?”

杜士儀自忖到任以來不說明察秋毫,但至少做到了公允,因而,此刻見桂無咎訝異地瞪大了眼睛,繼而就露出了沉思的表情,他微微笑道:“那是因為,這些人隻需繳納戶稅和地稅,比起應繳的租庸調來,其實反而少了而且,就連他們去年的戶稅和地稅,也都是羅家代繳的範使君籌謀之深,令人敬服

桂無咎這才倒吸一口涼氣:“明公的意思是說,朝廷蠲免客戶五年租庸調,戶稅照交,地稅減半,而居人卻因為租庸調負擔重大,所以寧可被括為客戶,重新登籍?所以看似是縣廨迫於期限和額度不得不拉人湊數敷衍塞責,但實則也是……”

“對,實則也是兩廂情願”

這種事,武誌明這個由吏變官的心中了然,而桂無咎就要差一些了。

一晃又是七八日,當範承明召了成都令杜士儀及其下屬同到大都督府時,便隨手把一份厚厚的文書丟在了案桌上:“什麽一千二百餘戶客戶,竟有逾三百戶都是實戶居人成都一縣如此,益州一地又是如何?而倘若放眼劍南道一地,焉知不會有更多錯漏?整個劍南道此前括出客戶不下七萬,倘若兩三成都是冒認,亦或是錯括,看似地稅戶稅增加了不少,可這租調正稅,還不是都轉嫁在了別的居人身上?”

範承明一口氣便是好幾個反問,見武誌明桂無咎麵露赧顏,反而杜士儀依舊從容鎮定,他不禁覺得心裏很不舒服,索性衝著杜士儀問道:“杜明府可有什麽話說?哦,我倒是忘了,你初來成都半年,這括戶括地之時,你還在長安當你的諫官”

“範使君說的是,不過,雖說我隻比範使君早到任不到一個月,所知卻和範使君有些偏差。”杜士儀見範承明的臉色因為自己這句話而突然僵住了,他便拱了拱手說道,“以實戶居人,當成客戶交差,以至於成都縣一地,括出了客戶一千二百餘,實則隻有九百餘戶,看似是差役敷衍,但實在是因為,更多的浮戶隱戶,全都藏在那些大戶的田莊上他們不予配合,自然差役胥吏隻能退而求其次”

不等範承明開口,他就從袖子裏取出了一卷紙,一字一句地說道:“這就是成都本地豪族羅家,所隱浮戶凡一百九十七戶,男女老少八百餘人而羅家所擁田畝,光是在成都四境,就已經超過一萬七千畝”

範承明沒想到杜士儀竟然會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突然拿出來了這樣一份東西。眼看杜士儀自顧自地展開,竟是當場一個個浮戶隱戶的名字年歲念了出來,分明已經調查得極其詳細了,他忍不住更加震怒。可就在他氣衝衝質問了一句此物從何得來的時候,大門突然被人失態地撞開,緊跟著跑進來的,赫然是一個褐衣從者。

“範使君,東都製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