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士儀對癡心音律的玉奴很喜愛,小丫頭天真爛漫,讓人一見就心生憐意,可對於她那年長幾歲的阿姊實在是敬謝不敏。

隻從楊玉瑤那滴溜溜直轉的眼神中,他就瞧出了一種不屬於同年紀女孩的世故慧黠,而且,他收了玉奴為徒教授琵琶,這就已經和楊家很親近了,但小丫頭畢竟年歲太小,旁人也不能說什麽,可楊玉瑤已經十歲了,再年長兩三歲便可以說親,這瓜田李下的麻煩,他怎麽能不避嫌?

思來想去,即便他也很喜歡玉奴過來,讓自己能夠從政務和勾心鬥角之中解放出來,好好鬆乏一下,但此時此刻等到赤畢一走,他還是立刻喚了人來吩咐道:“待會楊家姊妹來,隻說我不在縣廨。等楊家姊妹回去,你派人去見楊蛞,直截了當告訴他,日後讓玉奴一個人來”

於是,當玉奴歡歡喜喜等在縣廨門前時,去門上通報的仆人轉回來,臉上破天荒地帶著幾分無奈:“三娘子,五娘子,說是杜明府今日出門去了,不在縣廨。”

“怎麽會”玉奴尚來不及開口,玉瑤便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玉奴每旬三日八日前來學琵琶,杜明府都會留在縣廨,怎麽今天就偏偏不在?”

既然你都知道人家杜明府留在縣廨隻是為了教五娘子學琵琶,於嘛還非得跟過來?

那仆人並非楊家世仆,再加上玉瑤素來頤指氣使,因而此刻隻是暗自腹誹,嘴上卻唯唯諾諾半個字不說。見此情景,玉瑤仍不死心,親自到門上探問了一通,最終才失望地回了車上。至於更加失望的玉奴,則是可憐巴巴地撥弄著手中小琵琶,回到家裏也是一副泫然欲涕的樣子,看得大姊玉卿又納悶,又心疼。等到沒過兩個時辰,楊蛞就十萬火急地趕了來,屏退婢仆和她說了杜士儀的話,她才忍不住張大了嘴。

“這……這是三娘之前跟著去,惹了杜明府不高興?”玉卿過了年就已經十四。父親早早給她定了親事,雖不是頂尖的世家名門,卻也是官宦之家,再加上她一直執掌家務,本就有幾分主母的做派,此刻再一驚怒,立時流露出了凜然氣勢來。

楊蛞對這小小年紀的從妹卻也素來敬重,此刻便苦笑道,“我剛剛進來時特意探問過,三娘說是也要和玉奴一樣,跟著杜明府學琵琶,可她去的時候特意打扮了一番,看上去明豔可人……問題是,三娘才多大?這才是她第二次去就被拒之門外,足可見上次言行舉止必然有什麽出格。杜明府那個人,咳,眼睛裏不揉沙子的,對玉奴固然有幾分真心喜愛,但要他對楊氏真的愛屋及烏,就不能觸碰他的忌諱。”

“那好,我日後就好好拘管五娘,不能讓她異想天開再惹出什麽禍事來父親才給她定下了裴氏六郎,我本想暫時瞞著她,現如今看來,還是讓她知道此事的好”

春茶上市,茶市正是一年中最紅火的時候。飲茶之風既然是從蜀中開始風靡,現如今自然還是蜀茶獨霸天下的時候,各地的商人蜂擁而至到茶市和各家茶行接洽,如雲山茶行這樣突然顯露出龐大之姿的,自然而然門庭若市。所以,白掌櫃對於門前有吐蕃人窺伺的事,原本一無所知。直到他送了一家茶商走,一個小夥計上前來對他低低耳語了幾句,他才頓時眉頭大皺。

“你沒聽錯?”

“是,那位大叔親口說的,讓掌櫃你多加留意,有什麽事立時示警。”

“唔,你也自己記在心上就是,不要對他人提起。”

等到那小夥計答應一聲後離去,白掌櫃方才回房,可眉頭依舊緊蹙難解。自己這茶行就算放在蜀中算是龐然大物,可對於一直和大唐分庭抗禮的吐蕃來說,又算是什麽?更何況吐蕃這些年雖則屢次挑起邊釁,但一次一次全都被打得落花流水。不過卻也保不齊吐蕃真的對富庶的益州有什麽念想,即便如今的吐蕃讚普娶了大唐的金城公主,論理算是大唐女婿,可那些蠻夷知道什麽禮節

看來這些天,他是不能再悄悄去見王容了,免得給人惹上大麻煩

兩三日下來別無動靜,白掌櫃心中雖還惦記著,但言行舉止漸漸和往日無異,小夥計自然就更加放鬆了警惕。這一日,當兩人一前一後踏進了屋子時,小夥計最初隻以為這兩個布衫人是尋常來買茶的百姓,就有些怠慢地說道:“這兒隻談一千斤以上的大買賣,若是隻買幾兩幾斤茶,且去別家”

“若是我要一萬斤茶呢?”

此話一出,那小夥計頓時打了個激靈。他細細審視這兩人,越看越覺得像是之前別人提醒自己要注意的人,一時不禁打了個哆嗦,撂下一句請稍等就拔腿往裏頭跑。他這一跑,兩個人彼此對視一眼,其中那個麵龐帶著幾分黑紅的矮壯年輕人隨處一瞧,便笑了一聲。

“看不出這樣一家不起眼的小店,竟然是整個成都乃至至蜀中,唯一有可能拿出我們需要分量茶葉的地方”

他的漢語雖然聽上去字正腔圓,但卻有一種說不出的特殊腔調,仿佛與其西域商人的名頭很相稱。匆匆趕來的白掌櫃在門後聽到這麽一聲,心裏不禁咯噔一下,打發了那小夥計往後門走去尋人報信,他方才整了整衣衫來到前頭,打量了一下這兩位客人,看出年紀主從之後,這才笑容可掬地說道:“郎君是要來買茶?”

“我要買的茶,別家都不會有那麽多存貨,聽說你這茶行是整個蜀中最大的,也許更是整個大唐天下最大的,所以我就直接找到了你這裏。”說話的年輕人大約二十一二,舉手投足之間自有一股淩人氣勢。他見白掌櫃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便直接從袖子裏掏出了一物擲了過去,見白掌櫃敏捷地接住了,他就傲然說道,“此物就算是定金”

是金子

以白掌櫃的閱曆和經驗,不用牙咬也能斷定這是如假包換的赤金。盡管大唐並不通行金銀,甚至店主在收到這樣的東西抵賬時,可以通知官府,但在遠離兩京的地方,大多數店主都樂意收下這種很容易流通的貨色。可這樣大的金塊,白掌櫃都是第一次看見,失神片刻後就陪笑道:“這位郎君真的要買萬斤這麽多?”

“沒錯,隻要你願意,都可以用這樣的赤金支付”話音剛落,年輕人就聽到背後傳來了一聲不輕不重的咳嗽,意識到自己露底太多,他這才用有些勉強的口氣說道,“從西域遠來,帶錢幣不便,所以我方才帶了這樣的赤金,你若是不要,我在錢鋪重新兌了給你現錢就是。”

“不用不用,赤金也是一樣的,而且好存放。”白掌櫃連忙打了個哈哈,一副見錢眼開的樣子答應了下來,但隨即便猶猶豫豫地說道,“可一萬斤這樣大的數量,即便今年蜀地到處茶園都是大豐收,但如郎君要求的這般大量,恐怕著實不夠……當然,我會調撥,努力調撥,隻希望郎君能夠寬限一段時日

年輕人看到白掌櫃為難地說沒貨,原本變了臉色,等到說隻是寬限幾天,他的表情立刻緩和了下來。又囑咐了幾句盡快之類的話,他甚至連之前給出去那塊金子的回執都沒要,徑直帶著隨從出了茶行。走出去不多遠他身後那隨從就用同樣純熟的漢語低聲提醒道:“公子,你之前金子給得太輕易,也表現得太心急了。中原的商人都是貪圖利益……”

“貪圖利益才好打交道,這次本來就不是錢的問題”年輕人直接打斷了隨從的話,這才自言自語地說道,“若不是這些年仗不好打,哪裏有現在那麽麻煩,會盟的時候直接向大唐朝廷要就是了橫豎大唐向來大方得很,區區茶葉又不比絲錦,要多少有多少。都是那些又要打仗,又越打越差的家夥,若不是他們,姑母也不至於被金城公主壓了一籌。不過說起來,成都實在是太富庶了”

由邏些經察瓦絨再從雅州進蜀,若真的要悄悄潛入益州,這條才是最穩妥的路,但也是最可能出危險的路。那囊氏尚青的姑姑便是如今的吐蕃讚普尺帶珠丹的王妃,論地位尚且在金城公主之上,更何況那囊氏乃是吐蕃一等一的名門望族,三尚四論之一,他從小學習中原文化,能夠說一口流利的漢語,自然不會走這條路,所以,帶著眾多隨從的他偽裝成西域行商,走的是通天河、河源、暖泉、大非川、天水,完全是文成公主入藏的那條路。即便如此,一路大多數時候都在輕鬆遊玩的他,對於自告奮勇前來中原最初也有些後悔。

就算準備再充分,一路行程著實也太苦了些。如果不是中原商人帶來的茶葉經證實,對於長年肉食的貴族具有難以想象的祛病消食奇效,而且有一位去過東北的商人甚至還帶來了奇特的奶茶,他也不會到這裏來,也不會看到被人稱為偏遠的蜀地竟然也這麽富庶。

“蜀地既然如此富庶,為何咱們吐蕃這些年來隻打隴西?”

聽到這話,那隨從久久無語。蜀中雖看似偏居西南,卻一直都是中原曆代王朝控製的地方,早在秦漢便一度以富庶聞名,再加上要越過那些雪山抵達蜀中,商旅倒是可能,但騎兵就難了,而和中原人比步卒,這簡直是癡人說夢。所以,國中上下的宗旨是,西爭安西四鎮,北爭河西隴右,至於東麵的劍南道,則是最後的目標。隻有安西四鎮和河西隴右到手,劍南道就能手到擒來,否則就什麽都不用想了

那囊氏尚青說是精通漢學,可不過學了個皮毛而已,怪不得此次尚青自告奮勇要出來買茶,誰都沒提出反對,因為那囊氏族中沒人對這位族長的幼子給予多少期望,而尚青自告奮勇,何嚐不是借此出來遊山玩水的?

於是,他自然略過這些大勢不談,隻是恭敬地笑道:“公子說的是。”

然而,即便是那隨從也沒有注意,當他們進入了一家旅舍之後,身後不遠處的小巷中,一雙犀利的眼睛正死死盯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