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招勝負手坑死了範承明,杜士儀卻並沒有就此放鬆警惕。楊思勖盡管已經把話透明白了,但朝中的事情素來是沒個準,隻要人沒走,什麽事都可能發生,因而,在接下來那些天裏,他就仿佛沒有發生過範承明帶著護軍前來搜捕所謂吐蕃密諜之事,甚至連提都沒提,可禁不住那些護軍原本打了雞血似的跟著範承明忙活了一趟,最終撲了個空不說,還險些衝撞了聖眷正隆的輔國大將軍,那怨氣可是已經大得衝天了。

就在當天,有人在酒醉之後就把這件事說了出去,一時間,益州長史範使君竟然誤把奉命到成都公於,正和杜士儀商談的輔國大將軍楊思勖當成了吐蕃密諜,這話幾乎被人當成了茶餘飯後的笑談。還是成都縣廨派人出來維持,言辭強硬地禁止胡言亂語,明麵上的這股議論風潮才算是稍稍止歇,至於暗地裏說三道四的,那是誰也不能禁絕。於是,不過十數日後,當範承明調任嶽州刺史的時候,上上下下全都不以為意。

這都鬧出如此大笑話了,這位範使君怎麽還能在蜀中呆的下去?

張嘉貞當初走的時候靜悄悄沒有驚動一個人,而範承明此番啟程赴新的任所,同樣孤零零無人相送。帶著隨從策馬出了成都城東門散花樓,他抬頭看了一眼那座已經屹立了百多年的建築,心中竟忍不住生出了一個念頭。

當初張嘉貞從益州長史被貶台州刺史的時候,是個什麽心情?

不過,他須臾就沒心思再去思量張嘉貞了。這位前任中書令終究是東山再起了,就在此前兩個月,張嘉貞拜工部尚書,轉任定州刺史,掌管北平軍,封河東侯。即便張說還牢牢坐在中書令這個位子上,終究不可能再對其出手,反而還得思量天子此舉是意在對其當初罷相的補償,還是對現任宰相的敲打。恰恰相反,他如今轉任嶽州刺史,還不知道何時方才能洗掉此任益州的恥辱和尷尬,重新回到天子的視線。

“杜……十……九”

咬牙切齒地迸出了這三個字,範承明一把死死抓住了韁繩,直到身下坐騎因為韁繩勒得太緊而發出了一聲嘶鳴時,他才深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句地說道:“且讓你先風光一時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隨著範承明離任,原先的益州大都督府陳司馬署理長史,並主持整個大都督府事務。這位陳司馬就比範承明要會處事多了,正式署理長史之職後,他就請了杜士儀過府,擺了一桌私宴請二人小酌一番,委婉表示自己是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的性子,希望杜士儀多擔些職責。杜士儀早就打聽過陳司馬的為人秉性,知道人是真的恬淡不喜爭鬥,他自然表現出了十分的恭敬和客氣來,竟比之前在範承明麵前還更像個下屬。

等到從陳司馬那裏辭了出來,杜士儀卻又約了韋禮,在韋禮在成都城內的私宅請了陳司馬赴宴,敬酒時分隱約透露出自己此前種種無奈,又將楊思勖此前來意隱晦地透給了這位真正的主管上司。果然,陳司馬聽得茶引一說,又聞聽兩稅法接下來很可能會在自己所轄試行,他的臉色就立刻變了。把實施了多少年的舊法換成新法,其中反彈可想而知,但若是再加上茶利,興許能夠彌補平息一下。

“杜明府,吐蕃謀求市茶一事,你覺得真可行?”

“真可行”

杜士儀信誓旦旦地對陳司馬做出了保證,隨即又推心置腹地說道:“陳司馬,茶之一物,於我等中原人來說,不過是讓人心曠神怡的飲品,即便沒有,也不至於真的就過不下去,但隻要吐蕃人喝慣了茶水,從前的樹皮熬水就再也喝不下去了。這便是所謂的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因為,他們是真的需要這樣的飲品來解除油膩和青稞之熱。所以,我可以斷言,隻要三五年間,將蜀中原本拋荒的山地全部種上茶樹,都未必足夠供應吐蕃人所需”

韋禮和陳司馬此前並不認識,但他一個姨母嫁入了陳司馬的母家,今天就是借此機會方才請到了王刺史。杜士儀既是開了口,他自然也跟著描繪美好前景,最終成功打動了對方——又不要擔責任,隻要對接下來杜士儀的主政不要指手畫腳就行了,有範承明的先例在,陳司馬如何還會沒事找事於?更何況,杜士儀那種恭敬請示的態度和傳聞中截然不同,這也讓之前一年都沒怎麽和杜士儀打過交道的陳司馬心情頗好。

“一切杜明府隻管放手去做”

當終於把陳司馬送走的時候,杜士儀不禁長長舒了一口氣。攆走了範承明,安撫好了陳司馬這現如今的真正頂頭上司,他終於不用在做事的時候一個勁提防著背後用人捅刀子當他忍不住大大伸了個懶腰的時候,肩膀上卻搭上了一隻手,他扭頭一看,卻發現是韋禮正站沒站相地直接的靠在了他肩膀上,臉上赫然是如釋重負的表情。

“送走了瘟神,安撫好了大神,我這糟心日子終於到頭了話說杜十九你實在是不不夠意思,把我放在範承明眼皮子底下,竟然是為了給他添堵的他也不知道在我身上浪費了多少人力精力”

“不然還指望你真的通風報信?”兩人既是同科,又是同鄉,如今又在同一座成都城中,身為知心好友,杜士儀沒好氣地擂了韋禮一拳的同時,卻又咧開嘴笑了笑,“不過現在開始,就有的是你忙碌的時候了對了,差點忘了告訴你,張簡不日也要到蜀中來。”

“你好大的手筆”

韋禮登時大吃一驚,隨即便扶額笑道:“這下可好,光是蜀中,咱們開元八年這一科就已經有三個人了不過張簡總不成再到成都來吧,那樣卻也太顯眼了一些。”

“他是來就任蜀州司戶參軍的。”

杜士儀並沒有明說,張簡此來正是接任蜀州司戶參軍任滿的楊玄琰。和他以及韋禮不同,張簡雖並非真正的寒素,但家族根基在江南,而且他又不是家中嫡係,所以官路並不算通暢,第一任就隻能求外官,任滿之後,倘若不是崔儉玄給他寫信時提到張簡回京候選,這第二任官職卻也不是那麽容易的,調任蜀州司戶參軍已經算是理想的結果。大唐的進士科固然金貴,可一年數十人,十年便是數百人,再加上明經和門蔭那龐大的人數,尋常人要出人頭地簡直難如登天。而張簡離京三年,當年京兆等第時的風光,早已經為人淡忘了。

想著想著,他陡然之間記起楊玄琰不日就要返回成都,到時候楊家人不知道是會繼續留在蜀中,抑或是回京候選,他不禁有些微微失神。收了玉奴為徒,原本隻是一時興起,可如今一想到如果真的要見不到那個小丫頭,竟是有些說不出的想念了

“杜十九?”

他一個激靈驚覺過來,隨即就笑著打了個哈哈:“等張簡過境成都,咱們做個東主,好好聚一聚”

“那是自然。”韋禮敏銳地看出杜士儀剛剛在走神,此刻答應了一聲,冷不丁開口說道,“對了,有人說雲山茶行那位慧娘子,便是你金屋藏嬌的美人,未知是空穴來風,還是真有此事?”

“你怎麽也信這等無稽之談”杜士儀想也不想便哂然一笑,不等韋禮深究,他就打了個嗬欠說道,“這天色都要晚了,再不走就是夜禁。下次再來你家蹭飯,我先走啦對了,知會你一聲,你這司戶參軍不日就要升錄事參軍事,你自己心裏有個預備”

眼見杜士儀就這麽一擺手揚長而去,韋禮看著他的背影先是一愣,隨即不禁啞然失笑。他這個司戶參軍上任之後,就是主持了成都縣試和益州州試,其他的什麽事都沒於,這輕輕巧巧的升遷不消說,除了杜士儀的背後使勁,就是家中京兆韋氏那些大佬的背後運作。

盡管錄事參軍和六曹參軍一樣,都是曹官,但錄事參軍管的是糾察各曹,主管軍府眾務,換言之,除卻長史司馬這樣的高官之外,錄事參軍是所有屬官中品級最高的。一個正七品的益州大都督府錄事參軍事,在尋常官員的仕途中,興許是要千辛萬苦方才能夠攀上的一個高點,但對他來說,這正七品下到正七品上的一步,卻隻是猶如一條小溝壑一般。

那麽,杜士儀這個到了蜀中之後就一直不曾消停過,通過宋憬和源乾曜掀起的那一次次大風大浪,又是究竟為何?就算他很可能在杜士儀之後留任成都令,但他之後,杜士儀就真的有把握繼任者還能夠繼續秉持善政?

如今已經是深秋,天色一暗,冷風襲人,從韋家出來,杜士儀上馬之後就裹緊了身上的氅衣。等一路回到成都縣廨時,門前差役殷勤地打起了燈籠,卻是陪笑說道:“明公,隔壁楊宅主人楊公從蜀州回來後便親自到縣廨拜訪,得知明公不在,留下拜帖之後,說是改日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