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房四寶本就是文人最愛,王維乍一見到這方寶硯時,就已經動了心。然而,他雖說出身宦門,周遊兩京出入顯貴門庭,但終究花費也並不小,他自忖如此一方硯台若想買下,恐怕不是一兩萬錢就能夠的。於是,他隻能勉強按捺那股衝動,用征詢的目光看向了杜士儀。

“硯是好硯,若是將其攜往王侯貴第,僅憑它這品相,興許也能賣個好價錢。但是……”杜士儀突然詞鋒一轉,卻是頓了一頓方才問道,“你那兒還有其他十幾方硯台,若別人買了這一方去,隻是純粹收著束之高閣,你那其餘的硯台仍舊會白白堆在家裏不見天日。兩京之地,石硯流傳不廣,而且最多的便是宣州青州所出之石,端州石硯不過是在嶺南之地聞名而已,你可明白?”

楊綜萬本是想著杜士儀那天好心撿拾了石硯還給自己,又對自己說了那一通讓他心頭大為溫暖的話,心中存了十分希望。可此時此刻這又一番話,卻猶如當頭一盆涼水,澆得他透心涼。

呆了片刻,他便苦笑道:“多謝郎君提醒,是某心氣太高,隻以為兩京之地齊集天下才俊,這些端硯必然有用武之地,如今看來,隻是一場空而已。某從廣東一路跟著宋相國跋山涉水到了北地,已經是傾其所有,如今隻得那一方硯台換來的一萬錢,償清客舍食宿欠賬,已經所剩無幾,更不要說回程。郎君若是喜歡這方硯台,隨便開個價就是。”

杜士儀見楊綜萬一副心灰意冷的態度,而王維亦是麵色有異,他便笑了起來:“你誤會了我的意思,我可不是趁火打劫。我是說,這端硯在北地不得流傳,名聲不廣是一大原因,沒有最適合使用這端硯的好墨,卻是另一大原因,這便如同好馬配好鞍,一個道理。而且,我問你,你身邊除卻此一方,還有多少端硯?”

“這個……還有十二方……”楊綜萬猶豫了好一會兒,這才如實說道。

“對你來說,興許不少,但若是端硯真的名噪一時,到時候就遠遠不夠了。”杜士儀見楊綜萬一下子張大了嘴,滿臉不可置信,他便含笑說道,“所以,你沒有回程的盤纏,我可以給你,你回端州去好好收一批最好的硯石,記住,是硯石,而不是已經雕琢好的石硯,然後再回東都。且不忙動刀,隻先放著即可。至於那些花費以及來回盤纏,你都不用考慮,我會讓今日去請你的吳九隨你回鄉。你想揚端硯之名,我可以為你揚端硯之名!”

“郎君這是說真的?”楊綜萬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待杜士儀再次重重點了點頭,他一時激動得難以自抑。之前吳九去請他,在路上就已經添油加醋地對他宣揚自家郎君出身京兆杜氏名門,師長便是天子征召而不仕的嵩山大隱盧鴻,而又與永豐裏崔氏相交,在畢國公竇宅揚名等等,他來時心裏就抱著莫大希望。隻是希望成了泡影,繼而卻又變成了更美好的憧憬,這樣忽上忽下的落差,著實讓他有些難以消化。

杜士儀見他一臉呆滯的樣子,便體諒地笑道:“總而言之,你盡管回去考慮考慮。”

“不,不用考慮了!”楊綜萬幾乎想都不想,深深吸了一口氣便斬釘截鐵地說道,“某如今本就是走投無路的人,不想卻蒙郎君如此青眼。某本來隻希望為這一方寶硯尋得知音,如今卻能為端硯尋得知音,何其有幸!既如此,這一方寶硯便留在郎君此處,某回去預備一下,到時候將所有石硯暫存於郎君處,不日便可啟程!”

和這樣一個爽快人打交道,杜士儀自然覺得輕鬆愉快。他笑著點了點頭,等到把人送到屋子門口,目送吳九領著人離去,他回頭一看,卻隻見王維正盯著那一方留下的端硯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仿佛愛不釋手。然而,當他回到其麵前盤膝坐下,王維卻抬起頭道:“去廣東的來回盤纏,收硯石的開銷,這一切都不是個小數字。如果我沒弄錯,杜十九郎你家境理應並不寬裕,這麽大一筆錢……”

“路費的話,有五十貫足夠了,我此前從嵩山出來的時候,身上正好帶著一百貫錢以防萬一。至於收硯石的花費,與路費加在一塊至少不下兩百貫,確實超出我之所能,但永豐裏崔十一郎一定會樂意插上一腳。”

王維見杜士儀把這樣風險巨大的事情說得輕描淡寫猶如買一卷書般輕巧,不禁更是驚詫。他低頭看著那一方端硯好一會兒,最終還是打消了繼續探問的念頭,無奈苦笑道:“我此前孤身在兩京,本就花銷巨大,最近又要迎了十五郎來京,再加上家中還有三個弟弟一個妹妹,縱使想助一臂之力實在愛莫能助。”

“王兄言重,我這個人做事,總愛劍走偏鋒,尋常人多半瞠目結舌。你家中尚有

母親和弟妹,我可不敢拉你下水。不過,此事未成之前,還請王兄代為保密。至於墨工,還請王兄替我留意一二。”

此等小小要求,王維自然滿口答應,又小坐片刻方才辭去。他走後不久,杜十三娘便和竹影一同回了來,這些天原本始終心情有些低落的她去了一趟佛寺,仿佛達成了什麽心願似的,此刻顯見心情很不錯,破天荒和從前一樣到杜士儀屋子中嘰嘰喳喳說了好一番佛寺見聞,這才困倦上來,勉力支撐用過午飯後便回了房去補覺。而杜士儀吩咐了竹影在屋子裏好好守著,寫了一封信讓田陌送去崔家給崔儉玄。而田陌這一去,卻等到傍晚時分將近宵禁方才回來,帶的卻隻有崔十一郎一個簡簡單單的口信。

“我聽你的!”

既然崔五娘和王維都提醒過柳家的事,接下來的幾天,杜士儀幾乎足不出戶,閑時便指點起了杜十三娘練字。期間崔儉玄悄悄來過一趟,撂下金子和兩個從者道是自己的心腹,隨即就立時走了。杜士儀少不得再次讓吳九把楊綜萬找來,得知其已經預備停當,便讓吳九和那兩個崔氏從者帶著錢隨其南下,卻將其暫時保管的那些石硯,都讓杜十三娘將來帶去崔宅收存。

而既然得了杜孚的音信,他又寫了一封書信,輾轉托驛站送往仙州西平縣。等到這一切都收拾完,王維也薦了兩個製墨熟練的墨工來,已經是二月中了,齊國太夫人杜德的病情果是大有好轉,崔泰之和崔諤之兄弟商量過後,終於決定讓崔儉玄立時跟著杜士儀再回嵩山求學。

臨行那一日,崔家雖不曾又齊集子弟開大家宴,卻是在齊國太夫人杜德起居的屋子裏設了小小的餞別宴。這一次,杜士儀方才第一回見到了崔儉玄和崔五娘崔九娘的母親趙國夫人李氏。李氏年少便嫁給崔諤之,為其生育了三兒兩女,如今雖然早已不再年輕,但麵上那一雙鳳目婉轉流波,仍可見年輕時的風儀。隻她性子沉靜,如今身體也並不算好,臉上流露出幾分孱弱的蒼白,隻有提到崔儉玄的時候,那麵頰上方才顯出了紅暈。

“杜十九郎,十一郎我就托付給你了。”

“夫人請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照拂於他。”

杜士儀一麵說一麵看了鄰席的崔儉玄一眼,見其很是鬱悶地往嘴裏灌了一杯葡萄酒,想起剛剛從齊國太夫人杜德,到崔五娘和崔九娘,無不是有意無意提醒他別讓崔儉玄闖禍他不禁笑了起來。等到看見對麵崔九娘下首那一席,杜十三娘也在左一杯右一杯地喝著酒,他便開口說道:“舍妹今後寄居崔宅,著實勞煩了。我隻有這一個妹妹,此前她不但一路送我去嵩山求醫,接下來近兩年始終獨居在山中,從不言清苦,我欠她良多。隻希望她隨著五娘子和九娘子,能夠多些閨中樂趣。”

“阿兄……”

見杜十三娘終於抬起頭來,眼睛裏已經是一片水光,杜士儀便舉杯衝著她微微笑道:“十三娘,你別忘了當初你對我說要留下時說的話。”

“我不會忘。”杜十三娘見兄長一飲而盡,她使勁咬了咬嘴唇,強忍眼睛酸澀,一字一句地說道,“阿兄請一心學業,勿以我為念,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待到起行,討厭麻煩的崔儉玄直接吩咐將家人預備的那些各色行李另外裝車,派了兩人跟在後頭隨同兩個墨工一起,徐徐送往懸練峰盧氏草堂,自己則是和杜士儀隻帶著一個隨從和田陌,一出東都洛陽便在官道上打馬飛奔。直到一口氣馳出去十餘裏,他方才勒馬長舒一口氣道:“東都城內除卻天使,不許打馬飛奔,而且到處都是沒完沒了的禮儀規矩,繁瑣死人了!如今總算能喘口氣,真不容易!”

“你呀,和家人分別就沒個離愁別緒?”

杜士儀滿心都是杜十三娘那強顏微笑的樣子,見崔儉玄這樣子,忍不住覺得這小子實在是沒心沒肺。可他這話一出,就隻見崔儉玄沒好氣地撇了撇嘴:“四伯父和阿爺一見我就吹胡子瞪眼,我也最怕他們,阿姊和九妹我是巴不得離她們遠些。至於祖母和阿娘,我當然想,可我呆在家裏,想必她們還頭疼些。你又不是不知道,除非不見外人,否則我可是一開口就得罪人!”

見崔儉玄說著自己這壞毛病,就仿佛優點似的洋洋得意,杜士儀不禁為之氣結,一甩馬鞭便撇下他疾馳了出去。然而,前行不過一小會兒,他便發現官道前方擠了一大堆人,仿佛發生了什麽事情。眉頭大皺的他隨便尋了一個中年男子一問,對方卻搖頭歎了一聲。

“聽說是楚國公家的薑四郎奔馬受驚,徑直衝到官道旁邊的麥田裏去了,家奴如今都在下頭救人,還不知道情形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