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融陰沉著臉進來,勉為其難對一眾屬下布置了接下來的一應事務,便起身離開,甚至連往日頗得他信賴的幾個下屬,他都沒有與之多言語一句。麵對這幅情景,聯想到剛剛有人進來說了些什麽,眾人心中自有猜測。尤其是先為宇文融旗下判官,如今官居戶部度支員外郎的李橙,更在出門時叫住了與自己有些私交的監察禦史郭荃,兩人一同上馬出了宇文融的宅邸。

李橙是張說妹婿陰行真的女婿。當年張說左遷相州刺史時,曾經遍考屬吏,最終看中了李橙和鄭岩。張說把女兒嫁給了鄭岩,卻把與自己相交莫逆的妹婿陰行真之女嫁給了李橙,而後在並州長史任上,亦是將李橙設法調至麾下。可以說,他和張說的關係不是非同一般的親近。因而,等到宇文融主導括田括地時,就將其奏為監察禦史辟署為判官,而後因括田括戶有功,真授監察禦史,就在去年封禪泰山時,又上奏舉薦其為戶部度支員外郎。

而就是這樣一個原本該是張說和宇文融之間調停的人物,現如今卻覺得自己夾在中間左右為難。論親緣故舊,張說對自己有許甥之德,簡拔之恩;可論提攜器重,宇文融先辟他為判官,又一再舉薦讓他身居要位,這重用之德李橙更是感同身受。於是,如今三十七歲正當盛年的他,這一兩年下來卻平添了無數白發,看上去顯得仿佛比郭荃還要蒼老。

“郭兄可知道,今日宇文戶部是因為何事煩心?”

“看宇文戶部的樣子也是不願意對人說,我怎麽猜得出來?”

話雖如此,郭荃心中隱隱還是有幾分猜測。他和杜士儀交好,又得宇文融器重,因而知道這兩人之間聯係緊密同進同退,自然一直都寬心得很。畢竟,這李橙的左右為難大家都看在眼裏,誰也不想夾在中間的人換成自己。前兩個月宇文融還召了他去,問及杜士儀的兩稅製之法,他是真沒怎麽聽說過,隻能絞盡腦汁把所有知道的都說了出來,那會兒就覺得宇文融另有所想。今天宇文融出去一趟突然這般震怒,焉知不是因此之故?

見郭荃搖頭,李橙不禁長長歎了一口氣:“宇文戶部近來脾氣急躁了許多,在禦史台和戶部都時常大光其火,我也知道,是因為燕公雖罷相,卻依舊任尚書右丞相,兼修國史之故。隻是我之前去見燕公時,就隻見他已經蒼老了許多,不複往日豪氣。如今勝敗已分,何必再意氣之爭?”

宇文融麾下官員眾多,李橙是知道郭荃秉性,這才忍不住倒兩句苦水,見郭荃苦笑搖頭,他知道接下來的話不宜再說,出了坊門便與之舉手告辭。上了大街隻走了不多遠,他終究還是停住了馬,待左右隨從上前小心翼翼地探問,他就沉聲說道:“去燕國公宅”

張說雖罷相,但燕國公爵位和尚書右丞相之職尚且在身,門庭冷落雖不可避免,但朱門列戟,依舊一派錦繡豪門的氣象。盡管陰行真已經故世,李橙又是宇文融的下屬,可張家眾人都知道李橙是張說頗為器重的晚輩,聞聽他前來探望,元夫人少不得親自在寢堂中見了他,這才引他去了張說修史的書齋。

國史都是在宮中史館修,如張說這般獲準在家修史的,簡直是少有的恩遇。而這也使得張家上下總算能安心,於是,對於其兄張光當初的割耳訟冤,上至元夫人,下至張說諸子,人人都感恩戴德。此刻,元夫人到門前敲門通稟了,這才輕輕推開門,又對李橙頷首示意道:“說之近來閑坐,雖氣性比往日平和,有時候暴怒起來卻依舊止不住,李郎說話時萬望仔細一些。”

“多謝舅母提醒。”

娶了張說的甥女,李橙在外固然仍是稱呼張說為燕公,但此刻是在私宅,自然稱呼得親近一些。於是,當他入內行禮叫了一聲舅父之後,就隻見張說擺了擺手,卻是一言不發地示意自己坐下。他依言在書案左手邊的坐具上盤膝坐下,斟酌了再斟酌,終究還是開口說了話。

“舅父,我是從宇文戶部那兒來。”見張說聽到宇文融這個名字並沒有太大的反應,李橙便鄭重其事地說道,“舅父,前事已經過去了,陛下對你依舊存著情分,時時谘以國事,修以國史。聽說舅父暗命親朋故舊暗覓宇文戶部並崔大夫等人的錯處,朝堂之上爭鬥不休,安知聖人沒有看在眼中?”

見張說依舊不做聲,李橙不禁有些急了,竟是提高了聲音說:“舅父,要知道如今政事堂不止一個源相國,還有新拜相的杜相國,李相國你已經罷相了,若是再和宇文戶部一再爭鬥,這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話說到這個份上,張說終於抬起了頭,麵上卻露出了幾分譏誚:“你以為我會不知道?”

李橙今天把心一橫,決定破釜沉舟把話說清楚了,卻沒想到張說竟然如此回了自己一句。有些瞠目結舌的他直勾勾地看著張說,足足好一會兒方才聲音艱澀地問道:“舅父既然知道,那又何必?”

“自開元以來,罷相後複起的,滿朝之中隻有兩個,一個是源乾曜那老好人,第二個就是我燕國公張說”說出這麽一句話之後,原本老態盡顯的張說兩眼圓瞪,竟是仿佛一下子恢複了生機和朝氣,仿佛仍是那個運籌帷幄的宰相

然而,那種氣勢隻是維持了片刻,便最終斂去無蹤。他眯起了眼睛,複又淡淡地說,“當初我被姚崇那一下算計,幾乎跌到了穀底,但即便在嶽州那樣一個地方,我依舊熬過來了,我依舊回來了。可是,複相這種事,可一不可再

若是因為他那種罪名罷相,尚且可以複起,豈不是代表當初的罪名定錯了,天子的明察秋毫也錯了?

這種話即便如李橙,他也不會明說,見其似懂非懂地皺了皺眉,張說方才輕聲歎道:“你不用再勸了,宇文融自忖此前得罪死了我,不把我置之於死地,他和崔隱甫絕不會罷休。至於我也是一樣,既然今生難以再登相位,為家人計,我也不容如此毒蛇在榻邊酣睡至於政事堂那兩位新相,我替他們掀翻了宇文融這樣一個時時刻刻興許會威脅到他們的天子信臣,他們總能容得下我安心養老”

當李橙徒勞無功地從燕國公宅中垂頭喪氣地出來時,郭荃也在家裏收到了杜士儀在寫給宇文融之外,寫給自己的一封信。原本隻是心中暗自猜測的他,這下終於明白了宇文融狂怒的緣由。原來,杜士儀不但拒絕了請宋憬重提在舉國之內施行兩稅法的事,而且還規勸宇文融不要對張說追逼過甚,以免兩敗俱傷,抑或者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杜士儀還在信上說,倘若宇文融能夠想得通,請他設法再勸說一二,如果想不通,那他就當成不知道這麽一回事。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宇文戶部不願回頭,也是人之常情。杜賢弟,你這讓我如何是好?”

想到杜士儀對自己的幫助和引薦,宇文融對自己的提攜和重用,郭荃這才算是體會到了李橙夾在當中的難處。而杜士儀在信上提到,萬一兩敗俱傷後,他們這些宇文融的親信可能招致的下場,他更覺得心中沉甸甸的。思來想去,他狠狠咬了咬牙,竟是袖了這封信在手,匆匆又出了門。

“郭郎這是……”

“我要再去一趟宇文戶部那兒,家裏就拜托夫人了。”

郭荃對夫人撂下這麽一句話就匆匆出去,等到他隻帶著一個隨從便服到了宇文宅,門前的下人都沒想到他去而複返,一時吃了一驚,隨即慌忙通報了進去。不一會兒,裏頭就傳話道了一個請字。盡管宇文融在榮升戶部侍郎後,天子在東都欽賜的這座宅邸郭荃來過很多次,但此刻越往裏走,他越是能夠感覺到來往下人仆役臉上的戰戰兢兢之色。此前令張說罷相的那一役前,他也曾經察覺到這種氛圍,沒想到今天竟是又再一次重現了。

“你來了。”宇文融隻是微微動了動下巴算是向郭荃打了個招呼,眼見其肅然行過禮後,卻從袖中取出一卷紙送到了自己麵前,他一挑眉便接了在手,一目十行掃完後便冷笑了一聲,“杜十九郎還真是麵麵俱到,給我寫了那樣的信不算,還讓你來當說客”

“宇文戶部”

“不用說了,大道理我不是不知道,我隻是惱火,他就這麽不看好我宇文融”宇文融暴怒地拍案而起,站起身來就這麽來回踱了兩步,他便氣急敗壞地說道,“從開元九年起,我由正八品上的監察禦史,到從七品上的殿中侍禦史,從六品下的侍禦史,從六品上的兵部員外郎,正五品上的禦史中丞,最後到現在正四品下的戶部侍郎,短短不到六年,我便到了今天,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就連張說也铩羽而歸,憑什麽他就認為我這次會輸給張說一介失勢之人

郭荃被宇文融說得心情激蕩,不禁再次叫道:“宇文戶部,時勢不同,還請……”

“沒有什麽不同,這時候我已經收不住手了。我也知道,此前讓宇文統暗示他的事成功的希望不大,就算他杜十九並沒有奢望自己去主導那兩稅代租庸調之事,宋廣平也未必肯讓我挑頭攬總。”

宇文融聲音沙啞地於笑了兩聲,竟是透出了說不出的疲憊:“陛下不喜朝堂爭鬥太烈,所以從前政事堂一直都是一正一輔,如今這些彼此攻擊他必然看在眼裏。可若非他張說非要瞧不起我,非要把我拉下來,非要容不下人,怎會到今天這個地步?你也無需擔心,說不定跨過這個溝坎,我還能再進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