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澹李天繹和羅德,竟然全都在江南?

“我怎麽不知道?”吳琦脫口而出了這麽一句話,這才意識到了自己此言有多可笑。

可讓他意外的是,杜士儀竟是回答了他:“因為有人邀了他們三人到江南來推廣棉田,他們一時心動,自然就欣然南下。隻不過和你一樣,見識到了蜀茶之利,他們在棉田之外,也買下了不少山地開始種茶樹。在江南七八州之地,約摸買下了幾萬畝地吧。”

幾萬畝

吳琦此前動下了遷回吳地的腦筋時,也已經買下了近千畝的地當做茶園,至於江南人視為根本的稻田桑田之類,他卻沒有貿貿然染指。畢竟,他是否遷過來還未必可知,若是還要回去,茶園也就罷了,再多的田地卻不好管理。然而,那三家竟然不聲不響買下了那麽多地,這難道是準備舉家遷過來?不可能,三家的基業在蜀中根深蒂固,怎麽會如此輕易……

“對了,崔翁那位在京城候選的族人,剛剛補了餘杭縣丞,李家和羅家,亦是有兩位族人先後授了富陽縣主簿,和山陰尉。”

盡管這些官職看似微不足道,但天下一千多州縣,至少有一半都是在貧瘠偏遠抑或是經常鬧虜患的地方,杜士儀所言的這三個縣以富庶程度來排,在整個天下至少能排進前一百,甚至前五十,所以,哪怕隻是縣尉主簿縣丞這樣的輔佐官,也不是輕易能夠到手的。聽到連羅德都獲得了這樣的好處,吳琦第一次對自己的避禍吳地生出了難以抑製的悔意。

之前來信都說成都吳家上下還算安定,可要是杜士儀口中這些消息傳揚出去,吳家上下肯定要鬧翻天了,到時候他這個家主怎不是眾矢之的?

“杜侍禦實在是……好手段。”好不容易憋出了這麽一句話,吳琦於脆低頭不語,等著接踵而來的刺激。可是,等了好一會兒,他卻突然感覺背後一股暖意,抬頭一看,卻隻見杜士儀已經反身進門。那厚實的氈毯簾子在落下之前,他還聽到了一句難以置信的話。

“還是我剛剛說的,你不曾作奸犯科,也不曾殺人越貨,我自不會對你如何。但你若是不願再這般躲躲藏藏鬼鬼祟祟,想清楚了不妨來找我。”

見杜士儀笑容可掬地進來,剛剛和袁盛興致勃勃說著話的裴寧不禁眉頭一挑。能夠在嵩山草堂主理日常學務,裴寧自然不是不善交際的人,隻是等閑對於不願意搭理的人,他從來不假辭色而已,既然杜士儀暗示他對袁盛客氣一些,博學多才的他自然盡挑袁盛喜歡聽的話說。從漢末汝南袁氏的鼎盛到蕭條甚至消亡,說到江左袁氏的家學淵源,這兩支袁氏的興衰對比,一言一語說得袁盛心中大悅。

“看來杜侍禦他鄉遇故知,這是相談甚歡了?”

袁盛笑眯眯地問了一句,見杜士儀果然點頭之後,笑說起了為官蜀中的種種趣事,他登時又陷入了這輕鬆的閑談中,一時竟沒有注意到,吳琦回來的時候那臉色說不清是高興還是沮喪。等到酒足飯飽,年紀一大把的他頓時有些困倦上來,打了個嗬欠後就麵帶歉意地說道:“人老了,精神不足,老夫就先回去睡個午覺,杜侍禦和裴禦史如若有事,盡管吩咐刺史署上下”

杜士儀和裴寧一路過來,並沒有如之前王容提到的那樣去見張簡的本家親長。一來此前張簡都不曾提過這一點,應是宗族對其不甚看好,助益也不多,他不想把寶貴的事情花費在和這等不重要的人扯皮上,二來也是江南這邊傳來消息,之前一年的棉花種植雖然幾乎達到預期,但產量和質量並不算太樂觀,因而王容已經先行趕過去了。

盡管事情是他提出的,但王容早先已經派人從西域產棉地請來了十餘個有十年以上種植木棉經驗的老農,這種技術性問題,他知道自己幫不上忙,也就索性專心放在茶事上。

之前在淮南道,他和裴寧就已經見過好幾位刺史,其中有年富力強的,也有比袁盛更加老態龍鍾的,但無一例外打交道時都需要殫精竭慮,因而此次乍到蘇州,本還以為一大把年紀的袁盛必定難纏,誰知道對方竟如同一位鄰家老人,甚至還煞有介事請了吳琦這樣的故知在旁邊相陪。出了蘇州刺史署的時候,杜士儀少不得對裴寧提及了前事,說到吳琦時,就隻見這位三師兄挑了挑眉

“你是官,他是民,過往恩怨大多是由範承明而來,你既然不打算睚眥必報,那是打算借用他一下?”

“吳中之地,吳氏雖大不如前,也沒什麽顯宦,但勝在人多勢眾。你也看到了,出了蜀中,這茶葉的種植規模就很小了,倘若如此,各地設茶引司還有什麽必要?除了用茶商收購來刺激坐擁眾多田畝的本地大戶,還需要有人推廣。如吳琦這樣來自蜀地,深知茶葉之利的人,就是最好的推廣者。”

說到這裏,杜士儀突然問道:“襄陽裴氏對對三師兄提到的那處,是否要我陪著三師兄你一起去?”

“雖是同姓,但血緣早已遠了,又是從不曾聯係的陌生人,我親自去就好,你去反而不美。”裴寧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容,最終輕歎一聲道,“我之前請族兄幫忙,這才能夠作為副使隨你前來江南,卻是沒想到我裴氏竟然真的會有人棄文從商,做的本是絲錦,做茶葉也就是近兩年的事”

裴寧要一個人去,杜士儀想了想也就沒有堅持。兩人暫時分別之後,他就先回了客舍,叫了陳寶兒和盧聰,笑說逛一逛蘇州城。對於這座江南水鄉之城,後兩者都是第一次來,進城之後發現條條水道處處烏篷船,全都是好奇得很。這會兒既有閑暇一賞水城風光,兩人誰也不會拒絕。於是出了客舍所在的裏坊,一行人加上隨從,隻包下了兩條在城中穿梭的烏篷船,餘下的人從陸路牽馬繞過來。

掌舵的艄公是個饒舌的,順著曲折的水道在城中穿梭,一麵搖櫓,一麵笑吟吟地說道:“這蘇州城水陸開八門,總共六十多坊,在這江南之地算是數一數二的大城了客人們是第一次來吧,別看我這船晃悠,實際上穩當得很”

似乎是為了證實自己的話,他竟是使勁跺了一腳,這下子整艘船一下子晃動幅度更大了起來。除了有過多次坐小船經驗的杜士儀還算好,陳寶兒嚇得死死用手攀住船舷,仿佛生怕一不留神掉下了水,至於盧聰則更是不堪,麵色發白的他死死捂住了嘴,仿佛下一刻就會吐出來。這種小船和大江大河上那種載客大船完全不同,水麵仿佛距離船舷的上沿隻有兩三寸許,落水的危險仿佛近在咫尺。

老艄公被這兩位客人的失態逗得哈哈大笑,旋即卻也不再作怪了,小船漸漸恢複了平穩,隻是隨著搖櫓微微有些左右搖晃。當小船經過一家後院極其寬闊的碼頭時,杜士儀不禁好奇地問道:“這是碼頭是自家的?”

“是啊,北邊的大戶人家,不是自家有一個寬敞的馬廄,養著百十匹馬?我們這蘇州水城,大戶人家多半都有這樣一個碼頭,甚至還建有小小的船塢,尤其商家更是如此……這位郎君,你看,前頭是咱們蘇州城有名的裴氏茶行。

剛剛裴寧才提起自己的那個同姓,此刻就來到了別人茶行背後的碼頭,杜士儀少不得多看了幾眼。見那碼頭修得寬闊而結實,一旁的小船塢中,隱隱可見足足有四五條船,而且比自己身下的這條烏篷船更結實,更寬敞,顯然是專為了運貨而單獨設計的,他輕輕點了點頭,卻隻聽背後陳寶兒突然嚷嚷了一聲:“杜師,迎麵有船來了”

蘇州的城中水道並不算寬,一來一往並行兩條船已經屬於勉強,若是有些船太寬,甚至還會發生彼此卡住的事。陳寶兒這一嚷嚷時,後頭的老艄公早已經看見了,他是水路的老手,一瞄就知道這兩條船迎麵碰上,必然會堵得嚴嚴實實,後頭那另一條船也過不去,他當機立斷搖櫓往旁邊的碼頭船塢處靠去,又頭也不回地往後頭招呼了一聲,後頭的小船自然知機地跟了上來。

隻兩艘船要並排擠進去,卻不是那般容易的,一時那船搖晃得陳寶兒和盧聰胸中一陣陣難受,就差沒有立刻嘔吐了。

迎麵而來的那條船也知道好歹,見人給自己讓路,把舵的年輕艄公搖船過來時便大聲嚷嚷道:“張叔,我急著去送酒,回來謝你。”

等這條船過去,老艄公正要把船搖出去,那邊廂茶行的後門就突然開了,一個身材修長的中年人現身出來,看見這一幕人挑了挑眉,繼而掃了眾人一眼。他微微頷首後就笑著說道:“各位借此避船,本不該攪擾。不過這會兒茶行就要裝船了,還請各位騰個地方。”

老艄公賠笑唱了一個大喏,就立刻搖船出來,等到後頭的船跟上出了船塢,杜士儀見茶行的後門一個個人搬著箱子出來忙著裝船,他不禁若有所思地盯著看了一會兒,這才對那老艄公問道:“老丈認識此人?”

“怎麽不認識?咱們吳郡之地,朱張顧陸四姓最是顯赫。如今朱家是不行嘍,但顧家卻還是出過宰相的那是顧三郎,待人素來客氣有禮,蘇州城中也是有名的,到底是世家大族,好風儀,好教養他是裴四郎的妻兄,到此應隻是隨便看看的。”

“那剛剛這家裴氏茶行生意如何?”

“都說那玩意喝了延年益壽,卻是不便宜,我沒嚐過,卻聽別人說生津止渴,回味無窮。生意好不好我卻不知道,隻看過之前曾經幾輛大車拉了錢出去。這位裴四郎做絲機起家,後來是做絲錦,從外遷戶到家境小康到現在的萬貫家業,聽說買的地不下萬畝了隻不過,沒錢時想著有錢,真的有錢了,家裏卻未必太平……”

老艄公話音剛落,就隻聽身後不遠處又傳來了一個嚷嚷聲:“三郎君,不好了,裴小郎君在家中不慎掉落了池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