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綸巾,手不釋卷,倘若推開房門乍看見這一幕,人人都會以為這隻是尋尋常常的讀書士子。然而,杜士儀推門進房看到這個熟悉的人影,反手掩上門後,卻還不忘插上了門閂,這才快步來到依舊低頭看書的王容身邊,笑吟吟地挨著她坐了,手卻熟門熟路地環上了她的纖腰。果然,下一刻,他就聽到了一個嗔怒的聲音。

“每次都這樣,我還沒嫁給你呢”

“也差不多該嫁了”

杜士儀自說自話地回了一句,見她丟下書卷側頭過來,閃亮的雙眸中分明也溢出了難以掩飾的想念,他就順勢在那粉頰上輕輕啄了一口,這才笑問道:“怎樣?娘子出馬,是不是手到擒來?”

“哪有那麽容易”王容有些沒好氣地把杜士儀推開了些,這才輕聲說道,“幸好為了此事,我讓人從西域招募了那麽些人來,而田陌又對田土的事情有些特殊的天分,最後說是土地含水的問題。總之這種事我實在是不太懂,反倒是紡機之事更加要緊。崔翁他們幾個和我商議過,是否於脆懸賞人改造織機,我答應了,而且把賞金從一百貫提高到五百貫。哪怕之前有人提出的改造法子隻解決了一小半問題,也給付了五十貫賞金。現如今,整個江南道各地的絲織戶中,不少都為了這個而殫精竭慮。”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好”

杜士儀很清楚,中國自古以來其實從來就沒有少過發明的勇士,發明的靈感,隻是因為有時候並不鼓勵這些行為,並沒有給這些人足夠的嘉獎和榮譽,而敝帚自珍的封閉意識,更是妨礙了有些好東西流傳下來,因此除卻那些流傳千古的大發明,其他很多或小或大的發明,都並沒有被受到多少重視。發明他們的工匠抑或者普通平民並沒有因此受到獎賞,久而久之,自然大多數人更願意做的事情,隻是按部就班。

“不是花你的錢,你自然說好”

和杜士儀熟稔的人,都知道他不是那種一本正經的正人君子,王容更是知之甚深。輕哼了一聲之後,她終究縱容了杜士儀從後頭環住了自己的腰肢,索性也後靠在了那溫暖的懷裏。想到這些天奔波見人,甚至還見了那位吳郡顧氏的顧三郎,尤其是那張送到自己麵前的杜士儀名帖,她不禁又好氣又好笑,當即頭也不回地說道:“你把名帖送給顧三郎,是想讓他也在木棉之事上摻和一腳?崔澹那幾個,已經有些不高興了。”

“強龍不壓地頭蛇,我當初是自忖不會在蜀地久留,這才手段強硬壓製他們,而今他們是想在江南打下根基,倘若還一心想著獨占利益,那就太短視了吳郡顧氏盡管不如從前,但在本地還有眾多族人和相當的產業,有了他們的參與,很多事情的進展就能加快許多。要知道,這天底下的利益無邊無際,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我就知道你會如此說。”王容了然地點了點頭,隨即就握緊了杜士儀搭在自己小腹上的手,“我也是如此說的,雖則他們心中有所抵觸,但總算不是一味貪利的人,尤其是李天繹也幫著相勸,如今都想通了。對了,我卻忘了還有一件東西要給你看”

王容突然使勁掙脫了杜士儀的手,站起身來到一旁角落,彎腰提起了一個看上去有些鼓鼓囊囊的包袱。等到了杜士儀麵前,她優雅地跪坐下來之後,將包袱小心翼翼地解開,卻隻見裏頭赫然是一件看上去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麻布夾襖。

然而,杜士儀卻並沒有開口詢問,而是伸手在襖子的麵子上輕輕一捏,又把整件衣服拎起來展開,那種沉重厚實的手感,和裏頭棉絮的充實,還有那大小尺寸,和他幾乎要漸漸模糊的記憶中那穿上過身的棉襖幾乎重疊了。他幾乎是有些怔忡地站起身來緩步走到門前,撥開門閂打開房門揚聲叫道:“寶兒。

陳寶兒正在廊房中練字,驟然聽見這一聲,他手腕一抖,一大滴墨汁突然掉下來,卻是汙了字紙。見此情景,他連忙把紙拿開到一旁,即便如此仍是汙了底下另一張紙,一時讓他懊惱得無以複加。隻不過,相比這意外的浪費,這會兒更重要的是師長的召喚,他放下紙筆匆匆出了門去,卻見杜士儀麵上意味不明地站在那邊正房門前,手中仿佛還拿著一件衣裳。

作為記室,陳寶兒每天除了讀書寫字,還有眾多的記錄要做,眾多的文書要整理,而薪俸則是一個月兩千文,也就是兩貫錢。而有了這份收入,他便堅持有些力所能及的開銷由自己負擔。此時此刻,他身上便是貼身穿著一件羊皮襖,卻沒有穿式樣新穎而又輕薄保暖的絲綿小襖。

此刻,他恭恭敬敬地行過禮後,便直起腰問道:“杜師傳弟子何事?”

“來,進屋試試看這件新衣。”

陳寶兒的習性王容看在眼裏,心裏自也有數,因而在崔澹他們那裏,她就用自己目測的尺寸給陳寶兒試做了一件大襖。

此時此刻,陳寶兒進屋之後,有些拘束地想自己行禮問過好之後,這才脫去了外頭的白袍,裏頭的羊皮襖卻按照杜士儀的話沒有除下,直接穿上了杜士儀手中那件大襖,他隻覺得厚實而沉重,但那種暖烘烘的感覺卻從心裏一直散發到了外頭。

“合身倒是合身,就是裏頭的棉絮大概填得太厚實了些,寶兒看著有點臃腫。”

聽到杜士儀這麽說,陳寶兒隻覺得臉上更紅了:“杜師,這襖子很暖和,可羊皮襖是去年你才給我的……”

“那是因為你不肯穿絲綿小襖,所以那時候我才不得已給你硝了這麽一塊皮子,可終究還是太單薄了。江南濕冷不遜蜀地,能穿暖和些還是暖和些,再說,這不是絲綿,是木棉,真要是將來推廣開來,論價格還不足絲綿的十分之一。別囉嗦了,再囉嗦下次於脆給你換一件絲綿的。再說,這是你師娘送給你的,你去謝你師娘。”

師娘?

陳寶兒一下子愣住了。可等到杜士儀轉頭去看王容時,他一下子陡然醒悟了過來。想到玉奴曾經一次不小心露出口風,提過什麽神仙師娘,而後雖一口咬定是他聽錯了,而杜士儀這一路和這位楊郎君常常同進同出,狀似親密,甚至於盧聰都來向他打探過,他終於恍然大悟。

原來楊郎君不是男兒身,原來那是他未來的師娘

他福至心靈地快步上前,對王容深深一躬道:“弟子多謝師娘厚賜”

王容沒想到杜士儀突然對弟子捅破了這層窗戶紙,一時有些措手不及,連忙伸手虛扶道:“快起來快起來,別這麽見外。都要過年了,原本應該給你添置幾身新衣裳,可你杜師說,你性子執拗,不愛這些虛華,正好我去的地方在試著用木棉絮襖子,所以就給你也捎來了一件。不值什麽錢,你若是覺得上身還暖和,那就行了。”

“很好,很暖和。”

即便談不上學識淵博,如今的陳寶兒也遠不是當年的吳下阿蒙,可這會兒卻隻能笨嘴笨舌地吐出了這麽幾個字。見杜士儀笑了笑,招手叫了他到跟前,又勉勵了幾句別的話,他不禁眼圈微微有些發紅,等退出門之後甚至還悄悄用手擦了擦眼睛。

恩師對他一直都很好,而他沒想到這位對他向來溫和的楊郎君便是師娘,更沒想到她也對他這麽關切愛護

“你這個得意弟子若是能夠遇到好機會,一定能夠大放異彩。”

聽到王容在陳寶兒走後這麽說,杜士儀的臉上不禁露出了微微笑容,但旋即輕歎道:“希望吧。他的出身實在是太寒微了,那些所謂的寒素,祖上總有一兩位出仕過的先輩,更不用提讀書人,寶兒卻是張家村唯一的讀書人,祖上世世代代都是農人。如今的門第出身雖則不如魏晉,可仍然是時人最重視的。無論選官也好,婚配也好,盡皆如此。治世重門第,重資序,而亂世方才出英豪。”

杜士儀這一句有感而發,讓王容心中怦然而動。這種話寒素子弟說出來毫不奇怪,而杜士儀即便曾經家道中落,卻也是關中大姓京兆杜氏的子弟,相交者大多出自名門,他能夠這麽說,怪不得就從來不曾在乎過,她亦是商家女

“杜郎……”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杜士儀幾乎順理成章地吐出了這麽一句話,旋即才突然啞然失笑道,“憤青了,幼娘勿怪。這是我一個神交已久的同姓說過的一句話,我記得清清楚楚。而他還有一句更加讓人心折的詩,那就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隻可惜,他看到的那些不平事,無能為力做不了什麽,隻有寫寫詩義憤填膺發發感慨。”

王容咀嚼著這些憤世嫉俗的詩句,不知不覺地問道:“那你呢?”

“我?”杜士儀挑了挑眉,笑眯眯地說道,“說易行難,我之所願,妻賢子孝,親友融融,目之所及的不平事先管好了。若是這些都做到了,再費神去想治國平天下的大事吧不過,現在與其想那麽深遠,還是先做好眼前的事,娘子可知道如今的吳郡第一世家是哪家?”

王容若有所思地說道:“是陸氏無疑。”

“不錯,袁使君暗示我去見見陸家人。雖則我這些天已經大略摸清了這蘇州吳郡各家的情形,但這父子二相,兄弟同朝的陸家,門卻不好進啊”

“縱使陸氏父子二相,兄弟同朝,可杜郎一樣名滿天下,京兆杜氏亦為關中豪門,怎會怵了他們?”王容頑皮地擠了擠眼睛,這才若有所思地問道,“杜郎是怕陸氏不在乎茶政,反而更在意蜀人遷南?須知我們避開了吳郡,而是主攻會稽,應不會觸碰其鱗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