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元十四年的最後一天,蘇州刺史署本來該是封印的日子,但這一天卻從屬官到吏員差役,沒有人敢貿然離開一步。昨夜的事情盡管袁盛已經頒布了禁令,不許談論泄露,可紙包不住火,再加上刺史署門外的大街上,還留存有箭支入土的痕跡,更不要說夯土圍牆上的印痕了。

而那兩個被看押在死牢中的刺客,收繳的弓矢,尤其是那一具經過改造,原理類似於弩弓的特製大弓,更是讓眾人談之色變。

“使君,你能肯定,杜侍禦真的不曾懷疑張郎君?”

這已經是蘇州司馬陳怡第無數次問這個問題了。盡管袁盛本來聽著杜士儀和張豐對答,對此很有把握,可也不免在這一次有一次重複的問題中,生出了幾分將信將疑。張豐仗著自己是兵部尚書張齊丘之子,又是吳郡張家在蘇州實質上的當家人,因而不把杜士儀放在眼裏,這從對方此前放話就能夠看得出來,而且,張豐對於他這個刺史也少幾分尊敬。可要說真會做那樣大逆不道的事,仿佛又不太可能……

“若非如此,杜侍禦為什麽非得要張郎君帶路去往柳氏別業?”

陳怡陡然之間問出這麽一個問題,袁盛登時更頭疼了。萬般無奈之下,他隻得捂著腦袋道:“我怎麽知道為什麽總而言之,等杜侍禦回來……”

“可使君就沒想過,萬一路上再出岔子……”

“別說了,你可萬萬別烏鴉嘴”袁盛已經萬般懊惱於自己滿以為簡簡單單的蘇州刺史任上竟然會出這種事,聽到陳怡竟然還說要出事,他登時大驚失色。等到把人喝止了,頗信佛教的他就合掌喃喃自語道,“南無阿彌陀佛,保佑杜侍禦平安回來……”

“袁使君,袁使君,裴禦史求見”

這個突如其來的通報讓袁盛登時為之一呆。意識到這個裴禦史代表著什麽,他不禁想都不想地出言說道:“就說我昨夜酒醉得深了陳司馬,裴禦史若是來了,麻煩你幫我接待一二”

“我?”陳怡指著自己的鼻子疑惑地反問了一句,見袁盛反身就往後頭走,他突然想起那位監察禦史裴寧為人冷冽得如同萬古冰川,和人說一兩句話都已經是他的極限了,更何況待會兒還要應付對方的質問?於是,他幾乎想都不想便疾步衝上前去,一把拽住了袁盛的袖子就苦苦求道,“使君,這裴禦史是何等樣人,你最清楚不過了,我哪裏應付得來……”

“袁使君,陳司馬”

袁盛還來不及斥責陳司馬不會辦事,身後就陡然傳來了這麽一個聲音,他登時長長歎了一口氣,很不自然地轉過身來。果然,通報歸通報,但裴寧顯然沒等他發話就徑直闖了進來,眼下他再要回避,那就實在是著相了。盡管他從前很高興裴寧和杜士儀一樣,精通音律和琵琶,可也一直歎息於這位青年大多數時候冷若冰霜,可即便如此,比起眼下那仿佛凍住了的表情,從前的裴寧表情明顯生動多了。

他甩開了陳司馬拽住自己袖子的手,迎上前去幾步後,考慮了一下便實話實說道:“裴禦史若是為了杜侍禦的事情而來,實不相瞞,他一大早就和張家九郎出城去了。”

“十九郎昨晚真的遇刺了?”

杜士儀和裴寧平日裏在人前從不以師兄弟相稱,但兩人之間的關係親近,袁盛當然看得出來。可裴寧這會兒竟然省去姓氏,直呼杜士儀為十九郎,那種非同一般的親近意味著兩人的關係密切如同兄弟,他又哪裏聽不出來?他心裏哀歎連連,但見陳怡那緊張兮兮的樣子,就知道留著這個司馬在這兒非但沒用,反而礙事,他索性就擺擺手示意人退下。等到陳怡如蒙大赦一走,他就一五一十把昨晚到今早的一應事宜解說了一遍。

“就是如此了。裴禦史,我也著實沒想到竟然有人如此膽大包天”

“竟然是柳氏子”裴寧注意的重點卻和袁盛完全不在一塊,他蹙了蹙眉後,就若有所思地問道,“是十九郎請張九郎帶路的?”

“正是。”

裴寧不禁輕輕吸了一口氣。看來他這位師弟即便在遭了那樣的危險之後,卻還記得此來江南的職責。好在沒出什麽大事,萬幸萬幸,幸好他從隨從口中得知城內情況後,覺得不對勁,於是趕過來詢問緣由,而且還讓陳寶兒去纏著王容,否則這好好的除夕簡直要亂套了

“除夕之日卻鬧得雞犬不寧,也著實勞煩袁使君了。”

裴寧竟然如此好說話,袁盛鬆了一口大氣。可還不等他這一口氣完全吐出來,外間卻突然又有一個侍者不管不顧地衝了進來,越過裴寧之後就到他身邊低聲耳語道:“使君,不好了,柳氏別業那邊飛馬有人馳報消息,說是柳氏子失心瘋了,讓身邊侍童行刺杜侍禦和張郎君君,所幸不敵,而後部曲們一擁而入,這才沒有釀成嚴重後果。”

“什……什麽”

盡管袁盛的酒早在昨晚上就已經醒了,可這會兒卻隻覺得腦際暈暈乎乎,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此前派人暗中行刺也就算了,這柳惜明竟然在自家田莊當麵讓人行刺杜士儀和張豐,這與其說是瘋了,還不如於脆說完全傻了他心亂如麻地打發了那侍者下去,輕咳一聲正打算組織一下語句,對裴寧挑明這件匪夷所思的事,卻不想裴寧竟是嘴角微微彎了彎。

“袁使君不用說了,我已經聽到了。真是沒想到,柳氏子竟然這般的喪心病狂不知道袁使君準備如何處置決斷?”

“這個……”

提到處置決斷,袁盛頓時猶豫了。江左袁氏乃是僑姓,而河東柳氏乃是關中郡姓,一南一北原本就說不上有多大的關聯。可此事一出,柳氏可以說是顏麵掃地,甚至於會被唾沫星子噴死,而他在這一任上治下出了此等奇葩的案子,也鐵定會被牽累。問題是這不止牽連了杜士儀,還牽連到吳郡張氏,這一層層的關聯足可讓人投鼠忌器。一時間,他恨不得把那惹出此事的柳家小子給一腳踹死

“裴禦史可有妙計?”

裴寧早就知道袁盛是不喜節外生枝的性子,見對方果然順水推舟問自己的意見,他想到杜士儀此次兩度涉險,便淡淡地說道:“此事要看十九郎和張郎君分別是何意見。事不宜遲,袁使君可願意和我一道趕去那柳家別院去一趟?

“好,就如裴禦史此言”

當裴寧和袁盛帶著從者抵達了柳氏別院的時候,就隻見門前已經換上了兩個袁氏部曲看門。見到他們,其中之一快步迎上前來行了禮,隨即就用心有餘悸的口氣說道:“使君,裴禦史,實在是太驚險了。那時候我們留在外頭,杜侍禦和張郎君兩人去見那柳氏子,誰都沒想其人會突然發狂,竟是下令侍童殺人。若非杜侍禦和張郎君攜手應變,大夥聽到驚呼又趕到得及時,恐怕後果不堪設想”

這從者說得驚險,即便裴寧和袁盛已經知道杜士儀無事,此刻也不禁驚出了一身冷汗。待到一路入內,自有人引著他們到事發之地,驟然踏進那間已經淩亂不堪的屋子時,看到地上點點血跡,更觸目驚心的赫然是一隻齊腕而斷的手,裴寧那臉色終於為之一變,眼睛一瞥不見杜士儀,他更是眉頭倒豎。

“人呢?”

“裴禦史,這是那柳氏一個侍童偷襲不成反被杜侍禦砍斷的手。杜侍禦眼下和張郎君在一起,張郎君受了點輕傷。”

盡管袁盛早就瞧出那斷手看上去理應不是出自二十多歲的青年,但這一幕實在是太過驚悚,聽了這話,他提起的心放了大半,直到又穿過這間屋子,踏入了後頭一間廊房,他發現張豐的右臂上赫然纏著一圈一圈的白絹,其中隱隱可見殷紅,更讓他頭皮發麻的是,張豐的額角仿佛還擦著了一塊,反倒是杜士儀看上去囫圇完整,臉上也不見有失血過多的蒼白。

因此,他一張口便忘了慰問這兩個受害者,而是氣急敗壞地問道:“那柳氏子呢?”

下一刻,他便通過杜士儀的眼神找到了那個始作俑者,卻隻見柳惜明嘴裏被堵了一個布團,整個人被嚴嚴實實地綁在了長榻上,就仿佛一隻粽子似的。見到他時,此人居然還兩眼圓瞪怒發衝冠,仿佛根本沒有意識到事情嚴重到怎個地步。麵對這一幕,即使柳惜明和自己絲毫瓜葛也沒有,但想到柳氏在關中亦是一等一的豪族,他仍是不禁歎了一口氣。

想當初長孫昕不過是把禦史大夫給打了,這就落得個杖斃的下場,現如今柳惜明身上連個官職都沒有,倘若天子知道了,這決計隻會死路一條

而杜士儀再三向裴寧保證,幸虧張豐仗義相助,自己分毫無損之後,見這位三師兄麵色稍霽,反倒是張豐有些神色不自然,他方才輕咳一聲,把陷入沉思之中的袁盛拉回了魂。他用眼神把赤畢等人都支使了出去,這才當著柳惜明的麵開口問道:“出了這樣的事,敢問袁使君裴禦史張郎君有何主意?當初禦史大夫李傑為長孫昕所毆,事後陛下尚且誅長孫昕以示嚴肅法紀,更何況這柳惜明身無官職,卻更加明目張膽”

正當柳惜明聽了此話,陡然之間麵色慘白之際,卻隻聽杜士儀淡淡吐出了另一句話。

“袁使君和張郎君可願和我與裴禦史聯名上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