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

盡管分別隻是一年有餘,但當看到那個小小的人影一陣風似的撲了上來的時候,杜士儀不自覺地彎下腰去,將其高高抱了起來,打了個旋兒方才放下了地。見玉奴興奮得滿臉通紅,他便笑著說道:“什麽時候到的?一路上是否辛苦?用過晚飯了嗎?”

這一連三個問題問得玉奴眉開眼笑。隻不過,她更希望的是剛剛師傅不要那麽快把她放下地。她規規矩矩行禮問了一聲好,這才笑吟吟地說道:“是今天下午到的長安。一路上雖然是坐車,起初有些暈,但後來於脆就配雙鞍跟著七兄一塊騎馬,這就不暈啦一路上看山水風景,玉奴從來都沒有這麽高興呢至於晚飯”她故意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可憐兮兮地說道,“師傅,我一直都等著你回來呢,這都前胸貼後背了。”

杜士儀被小丫頭的搞怪逗得哈哈大笑:“你啊你啊好好,是師傅回來晚了,那就這樣,你陪師傅一塊用夜宵”

今日杜士儀在中書省留值,灶下早就預備了夜宵,此刻一得吩咐,等到杜士儀攜了玉奴回房坐下,便立時有婢女端了銅鍋上來,卻是野雞湯火鍋。見玉奴看著旁邊那些新鮮的菜蔬和新鮮的羊肉片,眼睛大亮,杜士儀不禁笑道:“晚上別吃太多,以免積食。趕明兒師傅再好好為你接風”

“好”

玉奴歡呼了一聲,立刻先用大勺盛了一碗湯,卻是恭恭敬敬地雙手呈遞到了杜士儀麵前。杜士儀一愣之後,立刻含笑接過了,這時候,玉奴方才給自己又盛了,然後伸出筷子一股腦兒把一大堆各式菜蔬燙入了銅鍋中,自己一麵小口小口地喝湯,一麵悄悄用眼睛偷覷杜士儀。被她這麽看著,杜士儀終於忍不住問道:“玉奴,你在看什麽呢?”

“都一年多了,我看看師傅可有什麽變化。”玉奴用一碗熱湯安撫了冷冰冰的腸胃,這會兒終於覺得渾身暖洋洋的,索性就脫了外頭那件衣裳,隻著了貼身小襖,細聲慢氣地說道,“阿姊們都說,我這一年多比從前長高了許多,日後還會一年變一個樣子。要是師傅再不來接我,那日後再見興許就會認不出我了。不過,一年不見,師傅沒怎麽變呢,看上去還白淨了些,不過似乎瘦了

見小丫頭又是端詳又是品評,杜士儀被她的語氣給逗樂了。用一旁於淨的筷子又涮了些羊肉下去,繼而撈起來一股腦兒往她麵前碗中一放,他便無可奈何地說道:“好了,就別盯著我了,看你也沒添上幾兩肉對了,我剛剛都沒來得及探問,此次送你上京的人是誰,你阿爺放心你就住在我這兒?”

“阿爺是不放心,正好二叔去雅州探望阿爺,所以正好二叔一路帶我上長安。二叔今年要參加吏部冬選,下午送到之後得知師傅今天要當值,就先回去了。說是我們師徒重逢總有話要說,所以明天再來接我。不過,我想在師傅這兒多住幾天嘛,師傅,你說好不好?”

那一聲聲的師傅,叫得杜士儀心都快化了,第一反應就是將來一定要讓王容給自己先生個女兒,如此也就不用羨慕楊玄琰的好運氣。不過,回過神的他暗自感慨送了玉奴過來的楊玄畦著實是知情識趣的人,否則知道玉奴到了京城,還得挑選個日子讓人帶其上門來給自己瞧瞧,那著實是太掛心了。話雖如此,他卻沒有輕易答應玉奴的請求。

“今天晚上留一宿沒事,但多住幾天卻萬萬不行。這樣,師傅明日派人對你二叔去說,送了你去陪你師娘住幾天。”見玉奴先惱後喜,但嘴唇還是微微撅了起來,他隻好輕聲說道,“既然在長安,要過來還是可以隨時過來,雖說你叫我一聲師傅,但總不能讓人說閑話。”

玉奴撥拉著碗裏的羊肉片,有些意味不明地嗯了一聲,可心不在焉吃了幾口後,她突然抬起頭又驚又喜地說道:“師傅,那我豈不是能幫師娘和你傳信?師娘要是想對你說什麽,可以告訴我,我再來告訴你

不過一年多不見,這小丫頭怎麽就知道這麽多亂七八糟的事了?難不成是被楊玉瑤給帶壞的?

杜士儀不無腹誹,即便他本來就有這樣的打算,此時不得不正色說道:“想什麽亂七八糟的,我是怕你師娘在家裏寂寞,所以⊥你去好好陪陪她好了,先吃東西再說話,剛剛還說餓得前胸貼後背,這會兒卻話這麽多你在長安逗留這些日子,我怎麽也得把你養胖一些,否則回頭你阿爺該怪罪我苛待了你

在杜士儀的催促下,玉奴方才不情不願閉上了嘴,可吃著吃著便再次好奇地打量杜士儀。這一次,她沒出聲,隻是好奇地端詳著杜士儀那熟悉的五官,心裏卻在想楊玉瑤對她說的話。

大姊已經嫁了人,這次二叔帶著她和玉瑤一塊上京,也是為了玉瑤出嫁的事情,這是她背地裏偷聽到的。可是,她在阿姊口中幾乎沒聽到關於那位裴郎君的什麽消息,倒是不停地聽阿姊說起她這師傅如何年少有為,如何容貌俊雅,對她那師娘則是羨慕備至。

她還記得一次睡著的時候,隱約覺得有人在戳自己的臉,迷迷糊糊聽到阿姊的念叨:“玉奴,你再大個五歲,一定能夠把杜十九郎搶回來”

杜士儀哪裏知道小丫頭的心裏竟在轉著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他這些天加班加點著實消耗大了,差不多填飽了肚子,這才抬頭看去,卻發現玉奴不過吃了一丁點就放下筷子托著下巴坐在那兒出神。直到他用筷子輕輕敲了敲那銅鍋,小家夥才一個激靈回過神來,看了他一眼便慌忙埋頭扒拉菜蔬肉食,不一會兒就拍著肚皮苦著臉說道:“師傅,吃得太飽啦,陪我走幾步消消食可好?”

等到過年,玉奴就整整十歲了。和當初見她時不過六歲多相比,如今的小丫頭已經出落得楚楚可人,這眼巴巴哀求的樣子,杜士儀著實無法拒絕。然而,這種日子大冷天出去散步,他著實怕小家夥凍出病來,直到玉奴反複堅持,他方才令人把她的衣服找來,不但給她又穿上了剛剛那件蜀錦外袍,又套上了一件厚實的氅衣,把人裹得和小粽子似的,又勒令她戴上手套和風帽,這才牽著她出了門。

熱騰騰吃了火鍋,眼下走在風地裏,自然也不覺得冷,更何況身邊還有個嘰嘰喳喳的小丫頭,杜士儀更是連這偌大宅子中的冷清也完全察覺不到。聽玉奴說著在雅州時跟著父親去過的地方,從雅州回成都時遇到的商隊,在成都時大姊出嫁的盛況,每一件事被她那稚嫩的語調敘述出來,聽著都那麽讓人心情愉快,以至於他甚至有些微微失神,直到手被人使勁搖了幾下,這才複又回過神。

“師傅又走神”

“好啦好啦,這不是好久沒見你,見你一轉眼長這麽大了,心裏發怔嗎?”杜士儀無奈地拍了拍玉奴的腦袋,這才提起精神說道,“師傅忙了一天,你也是一路辛苦,都早點去睡。明早師傅要先去上朝,如果能早點回來,就考較你的琵琶。你要是不樂意悶在家裏,就讓人帶你出去長安城東西兩市逛逛。”

盡管遺憾,可看到杜士儀打了個嗬欠,玉奴隻得氣餒地偃旗息鼓了。而把小家夥安頓好了在客房裏,杜士儀得知今天下午是杜黯之和陳寶兒接待的楊玄畦,剛剛應是故意沒露麵打擾他們的師徒重逢,他不禁無奈地笑了一聲。可等到回房之後躺下,耳朵聽著外頭呼呼風聲,他不禁浮想聯翩。

盡管兌現承諾接了他這個小徒兒過來,但不能讓她在京城呆的時間太長,還得送回蜀中去,否則,隻憑小丫頭那越來越出挑的容貌,很可能引來某些他最擔心的事。比如,壽王李清年歲漸長,說不定武惠妃已經在想著擇妃事宜了

次日常朝在宣政殿而非含元殿,這不但對於那些年邁的老臣來說足可如釋重負,對於杜士儀來說也是一樣。不用走那長長的龍首道,就意味著朝會的時間能夠縮短一半。而更讓他高興的是,朝會結束後回到中書省,中書侍郎李元笑眯眯地對他說了一句話。

“你婚期在即,前時日夜辛苦,給你十日假,好好把終身大事給辦了。”

朝中官員,有的是沒入仕之前就成婚,但也有不少是等到入仕之後先立業後成家,因為那樣大多數能夠娶到更有助益的妻子。然而,如杜士儀這般早早出仕卻一直拖到二十有四,娶妻還是天子賜婚,未婚妻卻並非出自名門顯宦的,這種例子卻少之又少。甚至還有饒舌的人拿出當年張易之張昌宗之母因武後之言再嫁的例子來。隻不過,當今天子並不是大度的人,這種話也隻在極小的圈子裏流傳。

就如李元,在給假之後便再次多問了一句:“君禮,你的儐相都預備好了?”

“是。”杜士儀笑著點了點頭,“我也沒想到,竟是比我預想的人數要多

李元不禁笑吟吟地說道:“既如此,到時候你辦婚事的時候,我也去湊個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