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往年,這一年櫻桃上市早,達官顯貴之家固然得了天子所賜的禁苑櫻桃,而長安城中其他官員或是富戶,隻要家境富裕殷實,也都會買些櫻桃來嚐鮮。如杜士儀這等自己有財路,妻子又是出自首富之家的,那就更不用說了。這天一大清早杜士儀去上朝後不多久,四筐家中田莊出產的櫻桃便送到了家裏。嚐了幾個,確定品質果然不差後,王容便欣然點了點頭。

“挑選一些最好的,送去朱坡山第,給老叔公嚐一嚐。其次是師尊和玉真觀主處……”

“娘子,二位貴主的話,宮中必然早就有所頒賜了。”

“宮中頒賜是宮中,我這個當晚輩的孝敬,那是我的心意。這是自家田莊上出產的,也讓大家嚐嚐。家中留兩盤就行了,餘下的分送十三娘、九娘子,對了,還有杜郎的那些友人。對了,阿爺和阿兄那兒也記得送半筐去,雖然他們肯定自己也買了,可我記得阿爺是最喜歡櫻桃的。”

想起當年困窘時,別說櫻桃,就連其他便宜的時鮮水果,也從來沒有上過門,王容不禁麵露悵然。白薑見狀自然心中了然,悄然退了出去,尋了秋娘自去商量如何往各處送禮。轉眼間快到中午時分,她從王容的寢堂出來,手中拿著一摞帖子,正要分派人出去送禮時,就隻見劉墨快步走了過來。

“白娘子。”

白薑是王容最得力的婢女,如今隨著王容到了杜家,早已先放為部曲,待過了年限便要放為良民。她雖然年紀也不小了,可少女時的嬌俏仍在,雖偶有薄嗔淺怒,大多數時候對其他仆婢卻都笑吟吟的,因而外頭那些單身亦或是喪妻的部曲們幾乎都對其存著幾分念想,劉墨亦然。這一聲白娘子之後,見白薑一挑眉便含笑迎了上前,他隻覺得喉頭一緊,隨即方才慌忙說道:“是永安坊王公來了。”

嫁了女兒後,王元寶就一直住在了永安坊的宅邸之中,因而加上了這麽一個前綴,白薑自然知道這位王公便是舊主了。又驚又喜的她連忙轉身就要進寢堂告訴王容,豈料卻被劉墨一把抓住了袖子。她愕然回頭,臉上立時露出了幾分羞惱:“劉郎這是於什麽?”

“啊,白娘子恕我無禮”劉墨趕緊縮回了手,這才赧顏說道,“是我瞧著王公有幾分氣急敗壞,仿佛發生了什麽不好的事。煩請白娘子向娘子通報的時候提醒一聲,免得屆時措手不及。”

舊主氣急敗壞?王元寶雖是商賈,可一向並不是把喜怒放在臉上的人,會是什麽事氣急敗壞?難不成又是家裏二位郎君的娘子鬧出了什麽事?

對於王容那二位兄長的妻子,白薑素來有幾分不滿,隻覺得她們隻知道往娘家貼補,小肚雞腸,私心太重,此刻帶著這念頭,她進去向王容稟報的時候,固然隻轉述了劉墨的話,心裏卻犯起了嘀咕,隻想到時候若真是王家家事,一定要勸諫娘子私底下去對二位郎君好好說說。

然而,這些想頭卻在她陪著王容見到王元寶時化作了烏有。這位人稱長安首富,興許也有關中首富甚至於天下首富之名的豪商幾乎沒有任何寒暄,一個箭步上前抓住了王容的手,急聲問道:“幼娘,你可聽說了今日朝會中的人事變故?杜十九郎授雲州長史,判都督事,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此話一出,白薑也大吃一驚,王容卻隻是挑了挑眉,繼而含笑說道:“白薑,你去外頭守著,別讓閑雜人等靠近。”

等到白薑帶著掩不住的驚悸和擔憂出了門去,王容方才拉著父親的手將其按坐了下來,柔聲說道:“阿爺是覺得雲州不好?”

“當然不好中書省右補闕是何等清要的官位,雲州那邊陲之地如何可以相提並論?更何況,雲州城被廢多年,盡管之前因為固安公主在那兒安居,但隻是稍微修繕了一下,既無駐軍,也沒有多少百姓,更何況,你知不知道,這次杜十九郎說是什麽長史判都督事,可總共麾下就隻有一個錄事參軍,其他就沒一個屬官幼娘,這種事情斷然不可能事先沒有征兆,是不是因為之前傳揚開去的他舉薦了宇文融,所以得罪了朝中那幾位相國?”

見王元寶連珠炮似的一說就是這一大堆,而且在這種乍暖還寒的天氣裏急得滿頭大汗,王容如何不知道是父親體恤女兒的同時,又分外關切杜士儀這個女婿。所以,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索性就這麽緊緊握住了父親的手,一字一句地說道:“阿爺,實話不瞞你說,這雲州長史之任,本就是杜郎和我,並三位貴主殫精竭慮謀劃的結果。”

“啊?”王元寶一下子目瞪口呆,複又不可置信地問道,“這話當真?”

“我難道還會虛言誑阿爺安心?”盡管不能解說具體是如何籌劃,但王容想了想,還是剖明了利害,“阿爺,杜郎年少得誌,在外尚可為一番事業,在朝卻隻能按部就班地升遷,而且稍有不慎便會落入黨爭。雲州雖破敗,可從當年觀風北地開始,杜郎便在其中很下了一番功夫,如今從頭做起,大有可為。眼下杜李二位相國爭鋒,杜郎若仍是留在中書省,說不定就被人當槍使了。清要的近侍之職固然好,可拾遺補缺,哪裏比得上獨當一麵的曆練?”

王元寶被王容說得啞口無言。可仔細想想,他不得不承認這番話有道理。杜士儀至今也不過二十有五,與其在朝中和那些老狐狸鬥智鬥勇,還不如到外頭去好好發揮一番。可是哪裏都好,為什麽偏偏是雲州那種廢置多年的地方?糾結歸糾結,可既然是女兒女婿商量好的事情,他也就沒有再多事,隻是一再詢問銀錢可充足,部曲可精於,仿佛隻要王容肯張口,他就一定傾力相供似的

而王元寶前腳剛走,後腳崔儉玄就拉著杜十三娘匆匆而來,為的自然也是同樣的事。以至於傍晚時分杜士儀回來的時候,王容一見到他就忍不住輕歎道:“今天真是一石激起千層浪,前前後後登門探聽撫慰的人不下十撥”

“誰說不是?就連陛下在下了如此任命之後,尚且還親自召我到紫宸殿麵詢,更何況其他人?”杜士儀大大伸了個懶腰,突然伸手把王容抱起來打了個旋兒,把人放下之後就大笑道,“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我終於算是做到了”

被杜士儀那興高采烈的樣子感染,王容也忍不住笑了起來。杜家沒有二老在堂,杜士儀又不是出鎮的武將,她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跟隨而去,而且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都說日後會微服前往一探究竟,那種逍遙的日子,怎麽是在京城這種憋屈可以比擬的?

“郎主,娘子,王子羽王郎君來了”

這溫情旖旎突然被煞風景的一聲通報給打攪了,杜士儀自有些懊惱,然而,聽得是王翰,他隻得對王容苦笑一聲。見妻子體諒地對自己微微頷首,他就立時出了屋子去。到了客堂,見王翰正盤膝而坐眯著眼睛品茗,他便哂然道:“王六,這一個白天,我家裏的門檻都被人踏破了,你倒好,知道挑我回來的時候到訪。這早晚立時就要夜禁了,你也不怕回不去?”

“回不去就在你這裏叨擾一晚上,難不成你忍心讓我就這麽回去犯了夜禁?”王翰抬眼笑眯眯地回了一句,這才起身相迎道,“不和你玩笑了,我這麽晚回來,就是為了討你一句明話我如今正好賦閑在家,要是你不嫌棄,收我當個幕僚同去雲州如何?吃住全包,一個月你再給我兩三貫俸祿就行了”

杜士儀險些被王翰這一本正經的語氣逗笑了,等再沉吟這番話的言外之意,他不禁輕呼了一聲:“你是不打算留京候選?”

“張相國雖起為集賢殿學士,可再也沒有用人之權,頂多是留為參讚,又有誰會用我這個出了名的狂狷之輩?去歲年末,要不是我掛冠而去,這汝州長史就會變成仙州別駕,之後官越當越小也未必可知。與其任由別人作踐,還不如跟著你去一領塞上風光?當然,你要是不歡迎就算了”

杜士儀記得王翰便是以邊塞詩聞名的,此刻對方既是主動送上門來,他想起當日自己與其受張說之命,前往安撫同羅部那過命交情,他最終重重點了點頭:“能得王子羽同行雲州,我之大幸”

“那就一言為定了”王翰卻也是爽利,當即拱了拱手,“我這就回去預備行裝,等到啟程之日再見”

杜士儀親自把王翰送到了門口,眼看人帶著僮仆打馬而去,這才反身進來。可才過了二門,他就敏銳地捕捉到了一個奇怪的聲音。再抬頭一看,他就整個人都呆住了。就隻見一個人影從牆頭飄然而落,仿佛這翻牆頭就和走正門一樣正常似的,笑吟吟上前說道:“杜十九郎,這次你去雲州,帶上我和小和尚可好?”

說完這話,嶽五娘便回頭嗔道:“喂,你還要在牆頭趴多久,還不快過來打個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