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士儀初到雲州不過三日,便成功以誘敵之計,誘殲了那一股行蹤莫測的馬賊,消息傳到相鄰的朔州,正在想方設法和朔州刺史魏林打交道的錄事參軍郭荃頓時喜出望外。在做好了相應安排之後,他便再次求見魏林。

朔州刺史魏林是睿宗朝名相魏知古之子,盡管魏知古因為姚崇深忌,陰加饞毀,開元初年隻當了沒多久的中書令便罷為工部尚書,而後鬱鬱而終,但因為當初魏知古在關鍵時刻,曾經將太平公主密謀悄悄告知於李隆基,當今天子對於他的五個兒子都優厚得很。這其中,身為季子的魏林便是最有出息的一個,明經及第後一路穩穩當當遷轉,如今尚不足四十便已經官居朔州刺史,獨當一麵,被認為是鹿城魏氏這一輩的中堅。而他的性子,也秉承了和其父一樣的方直。

本來他對杜士儀這次隻身上任很不以為然,以為是沽名釣譽,更何況杜士儀還在禦前指名調了他這裏剛剛上任沒多久的錄事參軍事郭荃去幫手。然而,杜士儀從朔州北上雲州,不過區區數日的功夫便傳來了這等喜訊,而且信使路過朔州的時候,對那一夜的大勝細節並不諱言,所以他不得不相信。此刻見郭荃來見,這些日子以來,原本看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他終於表情有所緩和。

“你要說的話我都知道。朔州從當初武德四年的四千餘口到如今的將近兩萬口人,曆經了百多年當初雲州居人,在朔州已然安居樂業,若是強下遷徙令,隻會逼得百姓背井離鄉。你也應該知道,雲州縱使有貴主坐鎮,尚且有馬賊覬覦,更何況現如今雲州城高不過兩丈,口不到兩千,不足以憑恃”

魏林要說的這些,郭荃如何不知道?他想起杜士儀之前路過朔州時對自己的囑咐,當即誠懇地拱了拱手道:“使君所言正是,杜長史並沒有下令強徙的意思,隻是說,請使君在朔州所轄各縣貼出榜文,願徙往雲州者,人授田百畝,免租庸調十年,若一戶之家,有一丁口願受募為兵者,三十年之內,全家丁口免征租庸調。除此之外,官給耕牛及種子。願者錄名登籍,不願者絕不勉強

之前魏林每次見郭荃,都是根本連話都不聽其說完,就三言兩語將其打發出去,這一次郭荃完完整整闡述了杜士儀的政令,他終於不禁大吃一驚。在心裏權衡著這些政令,他不得不承認,即便大多數人都會貪戀現如今還算安穩的生活,這朔州也算是寬鄉,地廣人稀,但靠近朔州和馬邑附近的土地,都早已被本地豪強分割殆盡,而尋常百姓為了提防不時越境襲擾的突厥人,根本不敢在離城池太遠的地方墾荒,再加上耕牛種子和免租庸調的誘惑,隻怕真有不少人會去雲州

即便不想自己的地盤上人口減少,但他又不是那等私心極重的人,不可能毫無理由攔阻這樣的善政。在想了又想之後,魏林便開口說道:“可以,但公文之上,必須下一個限製。各州在籍民戶,不許請過所公驗遷徙。唯有當年原籍雲州,及不在籍的逃戶,可請過所公驗,遷至雲州。”

郭荃幾乎想都不想便滿口答應道:“好,多謝魏使君”

當王容和嶽五娘一行人抵達了朔州的時候,滿城已經盡皆貼出了榜文。看見一處坊牆下圍了眾多男女老少指指點點議論不休,王容還沒開口,嶽五娘便笑著說道:“幼娘,你們先去客舍投宿,我去打探打探消息,回頭就去找你們

還來不及答應,王容就看見嶽五娘一躍飄然下馬,三兩步就上前擠入了那足足有幾十人的人群中。知道她就是這樣的性子,王容也打消了把人叫回來的打算,側頭便對劉墨吩咐道:“我們先去客舍,嶽娘子最是機敏,一會兒就能找來的。”

杜士儀那一撥隨從部曲中,赤畢為首;王容身邊這一撥隨從部曲中,則是劉墨為首。他聞言自不會違逆,立時調撥了兩人去四處坊門武侯處打聽最合適的客舍。而等到一行人在客舍住了下來之後,王容依舊命人去朔州刺史署投帖。而嶽五娘也已經穿梭在各處公文張貼之處,弄清楚了這朔州城內連日以來鬧得沸沸揚揚之事。因而,她輕輕鬆鬆找到了王容等人投宿的客棧,與其商量了一陣子,便趁著王容接到刺史署邀約前往拜會郭荃的夫人之際,換上女裝帶了劍器悄然出門。

她本就是豔光懾人,此刻一身女裝背著劍器走在街頭,也不知道引來了多少人回頭一顧。而她旁若無人地找了個路人,問明白這朔州城內最大的酒肆,便是在城北三林坊的一座胡姬酒肆,她便徑直找了過去。此刻已經時近傍晚,正是城門將閉,行將宵禁的時節,然而坊門一關,卻是另一個小世界,那些通宵營業的酒肆比比皆是。當她步入那家名為蘭陵的胡姬酒肆時,見居中一個衣著暴露的胡服豔姬正在跳著胡旋舞,她不禁嘴角一挑,就這麽施施然挑了一處空座頭坐了下來,趁著一曲終了彩聲雷動的時候高叫了一聲。

“來一鬥清酒”

在這種魚龍混雜的酒肆,炫耀酒量的人從來不在少數,可女子的聲音便極其少少見了。因此,嶽五娘這一聲高喝,一時間也不知道引來了多少好奇的目光,待見那從容自若高聲呼酒的竟是一個美豔女郎,立時便有人蠢蠢欲動。

幾乎是同一時間,嶽五娘身邊的三個坐席就都被人占了。三人年紀不一,但唯一相同的就是虎背熊腰,一看便是精悍之輩。早就喝了不少的他們色迷迷地盯著麵前的女郎,其中一個更是在店中夥計上了一鬥清酒之後,立時雙手舉起酒鬥,搶先給嶽五娘斟滿了,而溢出來的酒液在桌子上流得四處都是,他也不嫌醃膜,直接用袖子將其擦於。

“娘子何方人士,竟有這等好酒量?”

“一鬥酒算什麽好酒量。當初我在高昌時,葡萄美酒一頓下肚兩三鬥也不在話下”嶽五娘信口胡謅,見三人全都不信,她便若無其事地舉起酒碗一飲而盡,隨即伸手攔住想要搶著為自己斟酒的那三條大漢,隻一手就講那碩大的酒鬥直接提了起來,穩穩當當給自己的酒碗注滿了,卻是不曾溢出一滴來。見她舉重若輕地放下酒鬥,三人都是識貨的,彼此麵麵相覷的同時,心中全都是一凜。

好功夫,這美豔女郎究竟是何方神聖?

下頭小小的試探和交鋒,而台上的胡姬已經開始了另一輪的胡旋舞。隨著她婀娜多姿地在小小的圓毯上旋出了絢爛的舞姿,一時就酒肆中有人打拍子,有人以箸擊碗,也有人大呼小叫,怎一番熱鬧喧天的景象。當這一曲再次結束,滿頭大汗滿臉潮紅的胡姬笑吟吟地下來逐席請賞,到了嶽五娘麵前的時候,剛剛一口氣十幾碗酒下肚,卻是麵不改色的嶽五娘卻似笑非笑地說道:“你這胡旋舞是跳得不錯,可我在龜茲見過更好的”

那胡姬雖不是自由身,但若論胡旋舞,她在朔州也是穩坐第一把交椅,連那些官妓也都自歎不如。因此聽到這**裸的挑釁,她登時不樂意了。再加上嶽五娘比她更美豔照人,她幾乎想都不想地反唇相譏道:“這位娘子說我的舞不好,你自己可能勝我?”

“有何不可?”嶽五娘欣然起身,見四周圍都發現了這兒的爭執,一時眾多目光都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她便隨手取下了背上的雙劍,隨即嫣然一笑道,“隻是這胡旋舞我卻不會,便來上一曲劍舞吧”

劍舞在整個北方都是最最流行的,因此聽到嶽五娘這話,四周登時一片叫好聲,那胡姬咬著嘴唇楚楚可憐的樣子反而被人忽略了。尤其是嶽五娘鄰座的那三人,眼見其足尖點地,輕盈靈巧地登上了剛剛胡姬獻舞的高台,他們忍不住也隨著喝了一聲彩。當此之際,就隻聽嶽五娘高聲叫道:“樂師,可會裴將軍滿堂勢之曲?”

酒肆中的這些樂師,興許不會什麽宮廷法曲道曲,但這些民間最流行的曲樂卻不在話下,幾個樂師高聲應了,管弦之聲立刻大起。隨著一道寒光倏然而起,滿酒肆的酒客們就隻見這位突然到來的神秘女酒客手中雙劍好似蛟龍,上下翻飛之中,竟仿佛活的一樣能夠在酒客們頭頂上自由穿梭,時而甚至差之毫厘地從酒客們臉側臂旁擦過,引來一陣又一陣的驚呼。就連剛剛完全不服氣的胡姬,麵對這顯然勝過自己平生所見劍舞的絕藝,最終也露出了心悅誠服的表情。

一曲終了,見嶽五娘收劍下台,甚至連一滴汗都沒出,直接到了自己那一桌旁舉起酒鬥便是一陣豪飲,四周頓時傳來了更大的歡呼聲。這時候,酒肆東主滿臉堆笑地上了前來,殷勤地說道:“這位娘子可願意駐留我蘭陵酒肆麽?隻要你肯留下,價錢好說……”

“你真出得起價錢?”嶽五娘反問了一句,見酒肆東主拍胸脯自信滿滿,她便笑吟吟地說道,“大明宮都留不得我,若你想留我,除非是天外隕鐵所煉劍器,鮫人綃紗所織舞衣,你可覓得到?”

那酒肆東主被這獅子大開口給說得為之麵色大變,而旁邊卻有人耳尖,立刻高聲問道:“這位娘子剛剛說的是大明宮?莫非曾在大明宮中獻藝?”

“大明宮中,花萼樓前,我都曾經獻過藝。”

被嶽五娘這豪語說得完全沒了脾氣,那酒肆東主隻能苦著臉長揖道:“在下無狀,請教娘子名諱?可是師從公孫大家?”

“不錯,我乃嶽氏五娘。公孫大家,便是家師。”

嶽五娘撂下這話便轉身而去。就在四座嘩然的時候,剛剛和她同席,甚至還斟了一碗酒的那大漢又起身問道:“那敢問娘子,接下來還要在朔州城中一展絕藝否?”

“今晚不過是興之所至而已。明日我便要啟程赴雲州,沒這功夫了若要一觀劍舞,各位便請到雲州吧”

眼見得嶽五娘飄然消失在了門外,酒肆中一時沸反盈天。剛剛那劍舞絕藝固然驚人,但更加驚人的是,如此佳人居然要前往雲州那等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