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鏖戰,來犯之敵究竟是何處之人,上上下下隻聽到那些人口中嚷嚷的仿佛是突厥語,但並不能十分確定。單單南牆就經曆了一場非同小可的血戰,二百餘名士卒死難過半,剩下不足百人也是人人身披重創。而來犯之敵在城頭丟下的屍體,竟是超過了兩百。相形之下,北東西三麵城牆上的情形就要好得多,因為城高,又並非主攻的方向,能夠登上城頭的寥寥無幾,加在一起的死傷也不到一百人,而收攏的敵人屍體也不過幾十人。

而此刻倒伏城牆上的屍體已經根據敵我分辨了出來,隸屬於雲州的死難士卒自然是被運到城中早已特意辟出來的停屍之所暫時存放,等來日打完仗再行厚葬。至於那些敵人的屍體,按照杜士儀的吩咐,處理就簡單粗暴多了。杜士儀下令將所有屍首割去首級後都丟出城外,旋即將所有首級懸掛於南麵城牆之上。加上此前那些城門上懸著的已然風於的馬賊首級,竟是顯得這一麵城牆猶如鬼門關似的陰森可怖。

然而,大晚上的卻沒有人顧得上這些。盡管寒風越來越大,但按照杜士儀的吩咐,一個個裝滿了沙土的袋子被一層層摞到了城牆上,每摞一層,潑上一次水。冰寒的井水被青壯們從底下接力一般地送上城頭,眼看著他們本以為是用來洗刷城頭血跡的井水卻倒在了城頭的沙土袋子上,每一個人的心裏都寫滿了疑惑。可起初的驚嚇勁已經都過去了,甚至有人把肚子裏的存貨都已經吐了個一於二淨,這會兒一麵傳遞著一桶桶的水,有人甚至忍不住攏了攏身上衣裳

“先停一停杜長史有令,都換上棉衣”

眾人剛剛一輪一輪接力,忙得滿頭大汗,此刻一停下來立時覺得寒風刺骨。因而,當看到一行人背著大包裹上來分發衣裳,有的人忙不迭地往身上裹,也有人好奇地抖開瞧看,甚至還有人大驚小怪地嚷嚷道:“這衣裳摸上去好厚實,是絲綿?”

“那絲綿一兩都是天價,哪裏是那麽容易得的?是江南運上來的木棉,杜長史英明,早早在都督府庫房中囤積了好些,這會兒就用上了。”分發棉衣的一個漢子笑著解說了一句,可緊跟著,他就覺得有什麽冰涼的東西掉在了臉上,疑惑地伸手一摸,他便立刻抬頭看向了天上。這一看,他立時失聲驚呼道,“下雪了”

同時發現下雪了的,還有北牆和西牆東牆上值守的士卒和青壯們。盡管不比南牆低矮,但杜士儀還是吩咐立時用沙袋築高潑水,同樣忙活得不可開交的他們也是剛剛又感激又疑惑地穿上了杜士儀命人發下來的棉衣,隨即就發現天上開始飄起了雪花。為了提防城外的暗箭,城頭上都隻點著很少的火炬,那紛紛揚揚的白色雪花在人們還未察覺的時候就已經下得很不小了。此刻,在凜冽的寒風中打著旋兒落下,竟是讓白日裏的血肉殺場平添了幾分柔美。

“下雪了,真的下雪了”

一直關注著天氣,始終沒有就寢的司馬承禎幾乎是滿城中第一個發現飄雪的人。他竟是忍不住連笑了三聲,這才對催著他就寢的司馬黑雲說道:“天降瑞雪,雪封雲州,那些打雲州主意的人,怕得要崩掉好幾顆牙了”

司馬黑雲不懂得那許多大道理,但向來最是敬服主人的睿智,聞言自是好不欣喜,但隨即便苦口婆心地說道:“先生,都已經快子夜了,既然已經下雪,你就趕緊休息吧”

“睡覺,當然睡覺這一場瑞雪來得是時候,我總算能睡個安安穩穩的覺了”

麵對這一場大雪的降臨,杜士儀也長長舒了一口氣。既然已經為城頭上值守和忙碌的士卒和青壯們送上了棉衣,他便立刻下了嚴令,吩咐不得耽誤沙袋築高城牆的進程,自己更是親自裹緊大氅四麵巡視。等到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了都督府時,他便隻見固安公主迎了上來。

下午那一場大戰,盡管固安公主所在並非戰況最激烈的地方,但這位昔日和蕃公主仍是顯然為流矢射中,再加上數月前的那場劫殺,她此刻的臉色微微泛白,但仍然掩不住那欣悅的笑容。

“幸好司馬宗主來了,否則若這麽一場雪不期而至,那幫虜寇固然不好過,隻怕雲州城上下也不會好過也幸好幼娘早早就從江南調撥來了大批木棉所製冬衣,否則單單是那些毛皮,要供城中上下保暖卻還力有未逮。隻希望王忠嗣那邊也能應付過去。”

“嗯,隻希望他能隨機應變。”

杜士儀知道,此刻不是擔心王忠嗣和羅盈侯希逸那邊的時候,深深吸了一口氣後,他便對固安公主說道:“阿姊也忙活了一天,先去休息吧。”

“沒事,我已經把二位觀主勸了去休息,有玉奴陪著她們,再加上這場大雪落下,她們也不那麽擔驚受怕了。幼娘也才剛剛回來,正在和王子羽和崔顥對賬,你去見見她?”

若是平時,經曆了這樣一場變故下來,杜士儀自然恨不得第一時間去見妻子,但此刻他卻知道還不是時候。搖了搖頭後,他就沉聲說道:“經此一場大雪,敵軍恐怕也正為之軍心大亂,即便不退兵,明日攻城也難有今日的威勢。可城中上下因為這場仗來得突然,恐怕反而會有些騷亂,還請阿姊帶著狼衛彈壓。南牆上的兵馬此前損傷慘重,南霽雲也身披重創,立時三刻就要補充兵員。天公作美,但若人心不齊,這一關仍然不是輕易能過去的幼娘那兒,阿姊替我多多看顧。至於城頭,單單築高還不夠,為防狗急跳牆,我還會加上其他的東西,夠那些攻城的家夥喝一壺了。”

“也好”

固安公主點了點頭,見杜士儀召集了隨從,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她不禁抬頭看了看天上那越來越密的大雪,臉上露出了笑容。平生第一次,她生出了感謝蒼天的衝動,甚至虔誠地雙掌合十喃喃自語。

而對於鬱羅於來說,這一場不期而至的大雪可以說是讓他一時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如今還隻是七月,別說雲州,就是饒樂都督府,初雪往往也要等到九月末甚至更晚。所以,他此行帶足了糧草,可卻無論如何都沒料到會遭遇這樣的惡劣天氣。因此,在下頭部屬緊急稟報上來,而後部將們又齊集一堂,甚至有人說出了退兵兩個字時,他立時露出了森然怒容。

“退兵?這大雪紛飛,把我們的退路也一並給封了,此刻退兵,你是想要我們就此凍死?隻要攻進雲州,想怎麽禦寒便怎麽禦寒,我們沒有準備,他們難道就會有準備?傳令下去,令所有人躲到馬匹下頭禦寒,明日一早,把帶著的那些羊全都宰了,喝過羊肉湯暖和了身體立時攻城”

要是就這麽回去,死者加上傷者四五百不說,而且還興許會在歸途遇到雲州兵馬,與其如此,還不如賭一賭

就是這一念之差,鬱羅於在後半夜翻來覆去隻睡了淺淺的一覺,最終還是在外頭一陣嚷嚷聲中一骨碌翻身起床。腦袋有些發脹的他沒能聽清楚外頭叫嚷的究竟是什麽,但他還是立刻穿戴整齊出了氈毯搭出來的臨時營帳。可是,當他看清楚那座昨天下午還印象深刻的雲州城時,也忍不住為之瞠目結舌。

一夜大雪,雲州城牆若隻是單單一片白色,那也就算了,可為何雲州在化成一座冰城的同時,南牆竟是憑空高了將近兩丈不止?而且,那些凍在其中猙獰可怖的首級,赫然正是此前他那些攻上城牆卻最終喪命的部屬

“吐屯,還要繼續攻城?”

見左右部屬竟是麵如土色,鬱羅於自己也是心中又恨又惱。恨的是昨天就應該一鼓作氣拿下雲州,那麽即便遇上這場大雪也不會有多少影響;惱的是軍心已亂,自己昨天晚上說了那樣的狠話,依舊有人想要撤兵回去。想到此次若是空手而歸的後果,他不禁咬牙切齒地喝道:“攻城如若不想死,就給我殺上去雲州城內已經不剩多少兵馬了,這城牆隻是看著高聳,他們不可能在昨夜那種雪夜完成那樣的工程你們全都睜大眼睛瞧瞧,城頭上還有幾個人?”

站在城頭箭樓上,見城下的軍馬磨磨蹭蹭地開始了攻城前的準備,杜士儀忍不住微笑了起來。昨天的攻城之戰中,雲州的損失很不小,而徹夜忙碌加築城牆的功夫也很不小,倘若敵人就此撤退,戰果也就隻不過如此了,但若是這些軍馬就此來攻……那麽,便還有擴大戰果的機會

他當即對左右吩咐道:“傳令,擂鼓”

城頭上依舊不見多少守軍,亦不見射箭迎擊,然而,那沉悶的戰鼓聲在寒風中一陣陣襲來,禁不住讓扛著雲梯上來的虜寇們心裏憋得難受。於是,當一個瑟瑟發抖心不在焉扛著雲梯的家夥冷不丁摔了個狗啃泥時,其他人在分神的同時,就隻聽劈裏啪啦,摔倒在地的人竟呈現出直線上升之勢。總算等到有人終於注意到是地上濕滑結冰,這等非戰鬥性減員卻已經讓他們狼狽不堪。

而即便是克服了重重險阻,當雲梯終於架在了城牆上之際,一個個人眼見得那昨日還能架在垛口之下一點兒的雲梯,現如今卻還距離城頭足足有一丈許的距離,終於誰也沒有了往上爬的**。

這樣攻城,要拿多少人命去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