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為人父的喜悅,對杜士儀來說,竟然還勝過當年狀頭及第名揚天下的時刻。接過那個軟乎乎的繈褓,看著裏頭那個臉上皺巴巴的嬰兒,他簡直有一種不敢相信的感覺。他忍不住伸出食指,戳了戳孩子的臉頰,可下一刻,他就看到孩子睜開眼睛呆呆地看著自己,旋即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他被這哭聲嚇得手忙腳亂,也不知道該怎麽哄,隻能訕訕地將孩子交給了趕緊伸手來抱的固安公主。

等到孩子哭聲漸歇,他突然想到了一個極其重要的問題,趕緊開口問道:“對了,幼娘這次是未足月而生產,這孩子可要緊麽?”

“分量是稍稍輕了一些,但所幸如今這天氣已經開始熱了,早產的月份也還好,總比冬天好養活。至於幼娘,我才問過穩婆,恐怕是她昨日靜極思動,在外頭多走了幾步,這才以至於孩子早產了小半個月。”固安公主笑著解釋了一句,正想要再說什麽,卻隻見杜士儀直接從身旁掠過,竟是徑直衝進產房去看妻子了。見他如此性急,她啞然失笑的同時,心中卻也不無讚許。

多少男人都是重子嗣多過重妻子,她這阿弟卻是不一樣

在陣痛中度過了昨日下午和晚上,一直等到過了子時方才生下了這個兒子,王容早已疲憊得一動都不想動。可剛剛在發動之前最最痛苦的那段時間,她卻聽到杜士儀在外頭訓丨斥崔顥的聲音,盡管明知道不該分心,但她還是忍不住分神去聽,到最後又是感動又是欣慰,反而奮起餘力將孩子順順利利生了下來。此時此刻,當這滿屋子血腥氣遠未散去的時候,杜士儀不嫌醃膜就這麽進來在身旁坐下,滿頭大汗的她不禁用虛弱地嗔怒了一聲。

“快出去,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別那麽不守規矩”

“我這輩子就沒多少次守過規矩。”杜士儀用帕子給王容擦去了額頭上的汗珠,一側頭見張耀已經又把孩子抱了回來,他少不得接過來笑著抱給了妻子瞧看,“你看看,這小家夥是像你多一些,還是像我多一些?隻這頭上的毛發實在太稀疏了,哭聲倒是挺大的。”

“這眉眼像你多一些。”王容想起孩子剛生下來時並沒有第一時間啼哭,而是在眾人的驚駭和緊張之中無意識地睜開眼睛四處瞧了一會兒。明明她是聽說過,剛落地的孩子根本看不見,可那會兒對上孩子的眼睛,她還是有一種呼吸摒止的感覺。直到穩婆在孩子的屁股上不輕不重打了一巴掌,方才想起了那響亮的嬰啼。此時此刻,她很想去親親這個來之不易的兒子,但微微抬了抬手,最終還是放了下來。

被王容這麽一說,杜士儀又看向固安公主和張耀,聽到她們全都異口同聲說和自己像得很,這年頭沒有玻璃,隻有銅鏡和水盆,無法將自己容貌看得分明的他當然相信,一時更是心花怒放。可等到乳母上來誠惶誠恐地接過了孩子,他方才猛地想到,因為這孩子落地比預想之中更早,他起頭就沒選定名字,這會兒就更加犯愁了。於是,他仔細囑咐了王容一切要當心,自己則快步往外行去,嘴裏還不忘喃喃自語。

“小一輩當中似乎是排行二十五?要不是我晚婚晚育,怎也不至於讓他輪到這樣一個不好聽的排行,還是回頭寫信問問長安老叔公,是不是還有其他人趕在他前頭……咳,我也糊塗了,回頭問十三娘就好……倒是這名字,實在是愁殺人”

治理一地麵對強敵都從來不曾發愁的杜士儀,竟然會為了兒子的名字而愁眉苦臉,其他人眼看著他消失在門外,就連穩婆也忍不住暗地掩口偷笑。固安公主就更不用說了,她喜不自勝地坐下來對王容說,杜士儀承諾了她當孩子的於娘,王容自不會反對,兩人說說笑笑好一陣子,王容突然就想起剛剛崔顥在外頭嚷嚷的話:“對了阿姊,聽說十三娘已經到懷仁了?”

“似乎是到了。”固安公主先是一愣,旋即便笑吟吟地說道,“這還真是巧,你剛剛得子,她就到了。這樣,我瞞著阿弟派人去接了她來,給他一個驚喜,你們姑嫂好好敘一敘別情。”

王容本待反對,可見固安公主說著就立時起身出去了,張耀緊隨其後,想到這位貴主素來雷厲風行的性子,她最終還是打消了把人叫住的念頭。長安雖好是故鄉,可父親和兄長都是男子,嫂子們雖是女人,卻和她完全不能交心,反而是因為杜士儀,她平白多了固安公主和杜十三娘這一雙姊妹,更不要說還有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這兩位疼愛她的長輩,玉奴這個成日裏師娘二字不離口的乖巧孩子。現如今,她更是多了一個骨肉相連的兒子

老天對她何其優厚

京兆杜氏,雖則是按五服之內的所有同族來敘排行,但因為各房有各房不同的取名章法,因而起名字的時候,卻也不用考慮別家從的是何字。如今不同漢時,單名雙名均無不可,杜士儀身邊那字紙簍裏,也不知道丟了多少劃了無數墨線的字紙。此時此刻,耳聽得陣陣雞鳴,顯見得天都快亮了,他無可奈何丟下筆起身,負手走到窗前時,不禁心中一動。

他和王容,初見於上元節,而這又是他的第一個孩子,不如便曰元?文才武略固然重要,可這些是否出類拔萃卻要看天賦,真正不可或缺的卻是他之前對固安公主提過的——心胸。

於是,當他複又回到書案之後時,鋪平白麻紙,提筆蘸墨後寫下的,卻是他在之前無數個日夜苦苦琢磨,如今終於豁然貫通後為兒子起的名字——廣元

杜長史喜得貴子這個消息須臾便從都督府中傳到了雲州城裏,自是各方來賀。然而,杜士儀在打起精神見了些前來道喜的人,午後睡了一個多時辰補眠之後,這才得知,昨日和崔儉玄杜十三娘夫婦抵達懷仁的消息一同來的,還有王泠然替杜十三娘捎帶的一封信。因為崔顥得信之後被他給訓丨懵了,再加上王容臨盆的消息很突然,根本沒來得及拿出信來。所以他竟是直到傍晚方才拿到了這封信。他原以為是妹妹縝密,寫信來說些已經安頓好了的話,可看完之後就陷入了沉思。

宇文融昔日括戶登籍的人口,如今因為政令優惠期滿而大量逃亡,這固然是不可避免的,可雲州因為新建而得利,鄰近各州卻因為流失人口而苦惱,長此以往,此消彼長,縱使再正人君子也會生出怨尤來。正如同李橙讓妻子通過杜十三娘暗示他的一般,他恐怕要找些好辦法彌補一下。

輕輕的叩門聲後,陳寶兒進了書齋,拱手施禮道:“杜師,我剛剛從外頭進來時,見是王法曹風塵仆仆回來了,但他先去見了郭參軍”

聽到王芳烈回來了,杜士儀想起之前托付其去尋找石炭,也就是天然**的煤礦資源,他不禁眼睛一亮。然而,王芳烈去見郭荃,而不是先來見他,恐怕是還有什麽其他緣故。因而,微微點了點頭後,他就把要往京城寫的幾封信交給了陳寶兒,口授了大意讓其自己斟酌語句之後,他就出了書齋前去郭荃的直房。

錄事參軍總判各曹,也是整個都督府最重要的職位之一,所以,當初李隆基別的屬官暫時不置,錄事參軍卻例外。盡管杜士儀帶了不少幫手來,但他很慶幸能夠挖到資曆經驗無一或缺的郭荃。倘若不是這麽一位足夠總攬各曹的能手,如今的雲州也不可能這般政令通達。於是,在郭荃的直房門外一站,他就聽到了裏頭王芳烈和郭荃的交談聲。

“平城火井,我從小就見過,可那時候父親也好,白登山的其他人也好,都說是天罰,所以我一直不太敢接近,可這次按照杜長史的話去挖了一些出來,我這才發現,竟然是和柴炭並無太大不同。郭參軍想想,無需采薪,無需燒炭,冬日采暖,冶煉箭矢,燒製陶瓷,這些就都可以便利地完成,可以節省多少勞力?”

“所以我才要親自去。你說容易開采,但首先,既然時不時就會自己燒起來,開采的時候會否造成人員損傷,會否動搖人心?這是其一。其二,成本和盈利,如果真的比采薪燒炭優越,這自然是好的。但問題在於,按照杜長史的計劃,雲州也就是雲中縣的人口,要先控製在八千,這八千口人春夏秋需要多少石炭,而冬日又需要多少?多開采出來的,該怎麽辦?這些東西既然容易自燃,應該不是能夠隨便安放的……”

聽著郭荃一句一句問得王芳烈啞口無言,杜士儀不禁笑了起來,隨即就邁過門檻進了屋子:“老郭確實仔細,這些都是不得不考慮的事。不過,我卻有一個主意,疏通了禦河之後,江淮的糧食以及出產,我們這裏交易的毛皮和藥材,可以通過禦河加上桑於河,然後從幽州的永濟渠轉運,但糧食賤,占船多,毛皮和藥材等物貴重,占船少,如此不少船就要空載回去,太浪費。你們覺得,倘若讓這些船運煤……就是石炭去幽州呢?要知道,幽薊之地,可不是廢置多年的雲州”

杜士儀還有一句話卡著沒說,無論是幽州,還是整個河北道,從軍器監到瓷窯眾多的人口,用炭量極大,也許這種辦法,可以北結幽州,緩解一下人口流入雲州對河北道州縣帶來的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