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坡山第,麵對三個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杜思溫自不會失了待客之道。可他在三個人中間仔仔細細看了看,最終就一口斷定是源乾曜拉人到他這兒來的。源乾曜當然直言不諱地承認,他也就笑著盡地主之誼款待,等到酒飯之後回到書齋,把從者們都屏退了下去,他方才問起了京城這一番變故。

宋憬對宇文融倒沒有什麽偏見,隻是惋惜他竟然走錯一步誣陷信安王李煒;源乾曜卻顧左右而言他,含含糊糊口氣曖昧;而杜士儀則是直言不諱地問了一句。

“老叔公對此次的事情怎麽看?”

“若是讓老夫說,最高興的是張說,但得益最大的,不是蕭嵩,也不是信安王李煒,而是裴光庭”

杜思溫一言既出,見源乾曜不動聲色,宋憬眉頭微皺,而杜士儀隻是微微訝異,旋即就沉吟了起來,他知道在場的就沒有一個是蠢笨的人,故而點到為止。親自烹茶待客人手一盞後,他便看著杜士儀問道:“十九郎,你幾時回去

此話一出,宋憬竟是附和道:“長安如今不是善地,雲州又離不開你,你確實早走為妙。”

“你之前抽身而退去雲州的那一招就很妙,這次也早些走吧。”源乾曜竟是用這種方式明明白白地表示,他很清楚杜士儀當初借著別人宣揚他舉薦宇文融的事,脫身而去雲州的內情。

三人這種簡直可媲美逐客的語氣在杜士儀聽來,卻是滿含關切。他輕輕咳嗽了一聲,尷尬地說道:“三位以為我不想走麽?這一趟京師之行其實我根本就不想來陛下垂詢之事,並不是我一個雲州長史能夠處斷得了的,而今又發生了這樣的變故,我自然也恨不得即日起行。可是,不說我沒有旨意不能立時就走,於公於私,宇文融那裏,我也總該去見上一麵。畢竟當初我和他雖一度交惡,可也不是沒有攜手互助過。”

“你說的是雲州糧價的那件事吧?”杜思溫見杜士儀點了點頭,他略一思忖,便淡淡地說道,“陛下隻給了雲州一千匹帛,在那樣一窮二白的地方,聽說你從修建城牆到重修裏坊再到招人屯田,給耕牛給種子,隻怕再多的得利,也都一股腦兒複又投進雲州去了,所以別人自然無話可說。但宇文融和你不同,他先是弄來一筆本錢和你玩了一手差不多的打壓糧價,但賺得盆滿缽滿的是他私人,而不是官府。”

這事情就連源乾曜和宋憬都是第一次聽說,兩個在尚書左右丞相職位上養老的朝廷大佬齊刷刷瞪著杜思溫,可杜思溫卻仿佛毫無察覺似的淡定一攤手道:“這種事情我就算知道了,總不成還四下裏宣揚。京兆杜氏子弟眾多,有人在汴州為官,所以知道些內情。”

杜士儀卻已經唯有歎息了。宇文融很缺錢嗎?論理不應該,以其財計之能,不論做些什麽,謀一個富裕都不在話下,何必要落下這樣的話柄?還是說,宇文融認為本錢是自己借到的,利潤自然也該歸自己所有,但這種牽涉到官場商場的大事,真要中飽私囊,應景就是絕大的把柄

杜思溫見宋憬麵色不好,源乾曜則是苦笑一聲,他便看著杜士儀問道:“十九郎,你還要見他否?”

“雖然如果真是如此,再加上李寅參信安王反被人占得先機一事,宇文融此次恐怕在劫難逃。可公歸公,私歸私,等回長安城之後,我還是要再去見他一麵。”杜士儀昨天晚上一夜反側做出了這個決定,如今盡管一個個壞消息接踵而來,但他最終還是難改初衷,“當年我能為薑皎仗義執言,如今即便宇文融是罪有應得,可就此割袍斷義,我著實做不到,辜負老叔公一片心意了。”

“我隻是讓你趕緊回去,又沒讓你不去見他,辜負我什麽心意?”杜思溫頓時笑開了,很自在地呷了一口熱茶,眯著眼睛說道,“難道你非得絕情絕義,我這個長輩才快活?你想去見他就去見吧,不過有一點,別是今天。源丞相宋丞相都不是什麽大忙人,今天就在我這簡陋山第住一晚上吧,你們都在,十九郎也就不好意思走了,可憐我一把年紀了,他又在外任,也不知道他哪天回來我就入土了。”

這分明應該可憐巴巴的話讓杜思溫說出來,卻把源乾曜給氣樂了。就連一貫不苟言笑的宋憬,也被一口茶水嗆得咳嗽了起來。

“你這還是簡陋的山第?樊川多豪宅甲第,你這地方怎麽說也是數一數二的”源乾曜笑罵道。

而宋憬的語氣就要平淡多了,可裏頭的詞鋒卻一如他為人那般銳利:“京兆公未免妄自菲薄了。隻憑你這心性,長命百歲是一定的。”

三個人全都當過京兆尹,在某些事情上也更有共同語言,深知有些事情是禁絕不得的。所以,即便是宋憬對宇文融構陷大將私下牟利的行徑頗為不齒,但他也不會以自己的觀感,去勉強杜士儀割袍斷義。

於是,宋憬和源乾曜既然肯留下,杜士儀也隻能放開長安城中那些風風雨雨,安心留宿在了杜思溫這山第。和長安城中人來客往,喧囂繁雜不同,這裏有的隻是寧靜。在那些鳴蟲的伴奏聲中,哪怕是年老體弱睡眠不似從前的源乾曜宋憬,也睡了個好覺,睡眠不足的杜士儀就更不用說了,一覺醒來竟然已經是晌午時分。

“杜長史,京兆公和二位丞相等不及,相攜去登高了,說是等你醒了就說一聲。”

杜士儀暗道一聲慚愧,等到一旁的吳天啟上來服侍他更衣洗漱,他草草用了幾口實在是太遲的早飯,立刻匆匆出了屋子。山間那清新的空氣讓他整個人精神一振,可還不等他讓吳天啟打聽杜思溫和源乾曜宋憬是去哪裏登高,就隻見外間一個從者匆匆而來,到他麵前便深深行禮道:“杜長史,長安來人,重陽節聖人頒賜大臣,來頒賜的欽使已經在山第之外了。”

端午重陽等佳節,天子頒賜左右側近和元老重臣本是常有的,杜士儀情知去找杜思溫恐怕來不及,點點頭便打算親自去迎接。可等到他快步來到外頭,一見到那位負手而立四處端詳,滿臉饒有興致的雄武老者時,他就不禁愣了一愣,旋即疾步迎上前去:“楊大將軍”

楊思勖那被無數人稱作是窮凶極惡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卻讓左右更加噤若寒蟬。他衝著杜士儀點了點頭,主動解釋道:“知道源丞相和宋丞相全都在京兆公這山第,所以那兩份我就一塊捎帶來了茱萸香囊之類的之外,還有墨兩梃,硯台兩方,此外便是陛下請司馬先生注的道德經兩部,都是好攜帶的東西。”

正事說完,楊思勖也不在乎還有沒有其他人,旁若無人地說道:“京師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我也聽說了,宇文融是宇文融,杜長史是杜長史,你初到雲州便能立下彪炳戰功,比那些光說不於的人強多了,更不要說某些身為武將卻根本不會打仗的人陛下耳聰目明,斷然不會被人蒙蔽,更何況雲州根基未穩,豈有把你一直留在長安的道理?要我說來,若不是因為今日重陽節要體現恤老,陛下定然會對你有所撫慰。”

楊思勖能夠說這些,即便他在外頭的名聲足以止小兒夜啼,杜士儀仍然感念此言。因而,他笑著謝過之後,誠邀楊思勖一塊登高去見那三位元老,卻不想楊思勖搖了搖頭:“我這還要去王屋山見二位貴主。不過我這殺心深重的人,陽台觀是不便上去了,隻能在山下讓別人上去,所以啟程耽誤不得。雖希望二位貴主還能和你見一麵,但我更希望你及早回雲州去,別在這是非之地多停留。告辭”

這位楊大將軍說走就走,利落豪爽,杜士儀將人送走之後,吩咐人將杜思溫三人的賜物分開存放,自己則問明了他們的登高之所後,帶著吳天啟匆匆往山上趕。等到終於沿著崎嶇的山路到了頂點,找到了那一群三個說笑正酣的老者,剛剛一路趕得太急的他竟是已經汗流浹背了。

“終於來啦?”杜思溫點了點頭,笑眯眯地說道,“聖人頒賜的事就不用說了,人到山第外頭就有人火燒火燎來報信。不過,既然是楊思勖,說明陛下即便嫌惡了宇文融,對你卻還一如尋常。十九郎,我和源翁廣平公今日登高暢談,一時都感慨不已。我們的日子已經有限了,今後你恐怕還會有各種險阻,到了那時候,隻希望你還能保持如今這份重情重義的軟心腸。廣平兄,那邊還有些山花未敗,我們一塊去看看?”

宋憬仿佛沒察覺到杜思溫是留下地方給源乾曜,欣然一點頭就隨著杜思溫往另一邊去了。

這時候,源乾曜方才看了杜士儀一眼,眼見得他身後不遠處跟著的那個年輕從者知情識趣地往後退了十幾步,他方才輕聲說道:“君禮,源氏世代名門,我諸子之中,既有京官,也有外州刺史,陛下甚至還許諾過讓我一子尚公主,光乘這個侄孫官位也不低,但要指望他們出類拔萃,我早就知道是不可能的。我在朝這麽些年,舉薦的人很不少,但也有些才具頗高,位卻低微的人,我縱為宰相也沒辦法一一任用。你將來若有飛黃騰達之日,提攜他們一二吧。”

聽到源乾曜口中淡然自若地吐出了一個又一個名字,杜士儀先是不可置信,但隨即便再也顧不上這些了,連忙提起精神仔仔細細地記著這些名字。他很清楚,源乾曜舉薦的人中固然有不少高官,但和那些資曆人望雄厚的人相比,這些寒微之輩於他而言,方才是最大的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