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吹葉雁門秋,萬裏煙塵昏戍樓。征馬長思青海北,胡笳夜聽隴山頭。”

秋風乍起,代州南城門前的守卒們已經換上了夾衣夾襖。除了往年的皮袍之外,這兩年從江南運上來的木棉用得越來越廣,裏頭再襯上貼身的羊皮小襖,縱使天寒地凍也不用像往日那樣縮手縮腳。如今天氣好,原本那場興許要動用數萬甚至十幾萬兵馬的大戰也一時沒動靜了,盡管代州軍馬今日正在城外平地上操練,但守卒們卻都更樂意邊曬太陽邊檢查進出。

因此,當看到那一行大約十幾人的旅者過關時,當中那個騎馬的年輕人站在南邊的迎薰門前,仿佛是詩興大發口占一首時,一個通詩文的老卒眼睛不禁

“這位郎君好詩才”他笑容可掬地豎起了大拇指之後,“郎君可是第一次來雁門?咱們雁門可是秦漢古城,有的是好去處可供憑吊。”

“多謝老丈提醒了”馬上的杜士儀拱了拱手,隨即笑問道,“未知西北麵的雁門關如何?”

“那關城乃是我朝建國之初設的,不是什麽古跡。”老卒見慣了文人墨客,而且大約也有些墨水,說話竟有些文縐縐的,“那山上的關城,東西山岩峭拔,中間隻得一條路,盤旋崎嶇,可以說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堪稱絕頂之關,本來應該叫做西陘關,但咱們雁門實在是太有名了,故而上上下下都喜歡稱一聲雁門關,叫來叫去,其實,東麵還有一座東陘關呢,咱們代州是一州雙關”

“原來如此。”

杜士儀欣然一點頭,誰知道那老卒仿佛是打開了話匣子,一時竟滔滔不絕了起來:“想當初雲州被破,蔚州也一度僑治忻州的時候,咱們代州的位置可是相當要緊。等到後來蔚州州治靈丘又遷了回去,前頭甚至還多設了一個安邊縣,代州的北麵西麵這才清淨了。不過,也多虧雲州複置,雲州杜長史著實好本領,竟是把一座廢城經營得有聲有色,這才連帶朔州都安定了不少。聽說杜長史就要到咱們代州來上任了,咱們也能瞻仰瞻仰他老人家三頭及第,十年七任的風采”

此話一出,其他守卒不禁齊齊大笑了起來,一個白淨臉的便大聲嚷嚷道:“馮老生,知道你讀過幾天書,最仰慕讀書人,杜長史要是上任了,我們一定聯名舉薦你去跟著奔走葉使君這還沒有離任呢,小心聽到你這閑話給你好看

“呸,我這不是好奇嗎?我在代州看了這麽多年城門,就沒見過不到三十的使君”被叫做馮老生的老卒回頭去笑罵了一句,等到杜士儀的一個從者拿了過所上前,因為認字而素來專管查驗過所和公驗的他低頭一瞧,臉色才一下子僵硬了起來。他不安地抬起頭看了看正仰頭眺望城牆以及上頭箭樓的杜士儀,估摸了一下那年紀,又悄悄數了數約摸十幾二十人的隨從,以及那輛低調毫不奢華的馬車,最終使勁吞咽了一口唾沫。

“敢問郎君就是……就是新任杜使君?”

此話一出,剛剛那白淨臉的守卒登時又笑道:“馮老生,你真是想杜長史想得失心瘋了?這也能胡亂認?”

然而,他卻沒等到馮老生的反嘲。因為那個勒馬四望仿佛在看風景的年輕人收回了目光,點了點頭道了不錯二字。一刹那間,他張了張嘴瞠目結舌,四周其他守卒漸次醒悟了過來,一時都幾乎失聲,這種無聲的靜默仿佛潮水一般卷過了正在等著出入城的眾多民眾,所有人都用不可置信的目光打量著這看似尋常旅者的一行人,甚至連一聲咳嗽都聽不到,耳畔唯有呼呼風聲。

當代州都督府上下得知杜士儀進城的消息,一路奔相走告,最終即將離任的代州長史葉惠全得知此事的時候,杜士儀已經來到了這座都督府門前。

盡管雲州曾經是北魏都城,但代州雁門這座雄城崛起於戰國七雄的趙,曆經秦漢一直都是北地要郡,到了隋唐,地理位置就更加要緊。武德年間的代州總管府就在這裏,一直沿用到如今的代州都督府。

一身白衫的他丟下韁繩一躍下馬,見門內好一陣兵荒馬亂,他哪裏不知道自己的悄然蒞臨引起了不小的混亂,便索性徑直進門。

在雲州複置之前,代州督代、忻、蔚、朔、嵐五州,原本雲州設立之後,就該加一個雲州的,但天子複雲州為下都督府,一時杜士儀這個雲州長史在雲州說一不二,和代州瓜葛全無,代州長史葉惠全也沒什麽好想的。可如今他一任期滿,正好調任給杜士儀騰位子,而且杜士儀一上任除卻督六州之外,而且還掛節度副使之銜,這怎能不讓他眼熱?當葉惠全在代州都督府那座莊嚴的大堂前,第一次見到其人的時候,心裏終於忍不住生出了一絲嫉妒。

這真是……太年輕了

不但年近五旬的葉惠全,從代州司馬到錄事參軍諸曹參軍再到底下的錄事和參軍事,每一個人在麵對這這麽一位走馬上任的頂頭大上司時,第一反應都是差不多的。盡管也有寒門子弟在心裏嘀咕到底是名門著姓,但其中出身中眷裴博陵崔的兩位參軍卻不會一味這麽想。天底下的名門世家子弟少說也有萬兒八千,可有幾個人能夠年不滿三十而躍升至如此高位?不說別的,就是宰相子也不過空有秩位,毫無實權

“葉長史,本該是明日到代州,可我在路上走得比預計快了些,所以提早了一日,還請不要見怪。”

“哪裏,我也盼著杜長史早日前來上任。”葉惠全說著言不由衷的話,心裏想著最初得知可以調入京城任祠部郎中,還有些小小的欣喜,可等到知道接替自己的是杜士儀,而且人家還掛著節度副使之銜,他的喜悅早就已經一掃而空了。他勉力打起精神陪著杜士儀一路入內,辦好了一應交接,又引屬官一一拜見了杜士儀,他便強笑道,“晚上本有諸官為我辦的踐行宴,現如今杜長史既然到了,自然應該接風先行………”

“不不不,葉長史在代州一任將近三年,如今回京大用,自該讓眾官以及州中士紳為你好好踐行。至於我,這一路疾趕,晚上接風怕是有心無力了,便改在明日吧。而且,此次調任匆忙,我也沒帶多少人,到旅舍住一晚上就行了

葉惠全身為代州長史,一任又將近三年,妻兒老小再加上仆從,代州都督府的官廨幾乎都塞得滿滿當當。如今即便行李車馬都已經預備停當,可真的晚上要搬出去騰地方卻也難免人仰馬翻,因而,杜士儀既是表示不急著搬進來,踐行宴上也不會出麵,他就能在離任之前最後以本州最高長官的身份出場。因此,哪怕心裏再有羨慕嫉妒恨,他仍然鬆了一口氣。

隻是,杜士儀即便沒有搬進來,但代州都督府易主的消息仍然傳遍了整個雁門。

包下了距離代州都督府不遠的整座旅舍,一路旅途勞頓的王容少許收拾了一下,便關切地將兒子抱在懷中。按照固安公主的建議,她和杜士儀的兒子杜廣元還不如先留在雲州,等代州諸事已定之後再帶過來,可杜士儀此次前來代州竟幾乎是單身上任,其他人都不得不留在雲州,就連陳寶兒這個弟子亦然。

陳寶兒倒是想作為判官跟來的,可雲州培英堂一時半會離不開他,王容和杜士儀商量之後,便一力建議其先緩行。如此一來,倘若她和兒子再不跟來,杜士儀就真的是孤立無援,連個說話的人都沒了。

“終於回來了”隨著一聲推門,杜士儀如釋重負地跨過門檻進門,見王容手中抱著的兒子咿咿呀呀朝他伸手抓呀抓呀,他登時笑容滿麵地上前將其接了過來,隨即猛然捧得老高。果然,孩子立時咯吱咯吱笑個不停,逗得他心花怒放,等到王容幾次三番地催,他這才戀戀不舍地將兒子還給了妻子。

“這小家夥,還要多久才能說話”

“哪有那麽快”王容對丈夫的心急著實是又好氣又好笑,可見懷中的孩子很不老實,又伸手去抓杜士儀的袖子,而丈夫顯然很高興,還把袖子湊過去讓其抓,她隻能裝成沒看見,“可見到你今後的屬官了?第一印象如何?”

“又不是伯樂辨識千裏馬,第一眼就能看出端倪,今天不過是瞧了個年紀。乍一看去,三十以下的約摸隻有兩三個,其他的都在三十到四十之間,高於四十的仿佛也有幾個。足可見,我這個代州長史,會給他們帶來不小的壓力。今夜是他們給葉長史辦的踐行宴,我就不去討人嫌了,免得人人都來奉承我卻遺忘了正主兒。不過,這一次還真的讓我想到了當年初到成都時的感覺。一晃,已經六年了。”

是啊,六年了,六年前杜士儀悄悄帶著自己前去成都,那種離開京城的舒暢日子仿佛就在眼前,一晃,不但他們已經是名正言順的夫妻了,杜士儀已經真正節製一方了

王容的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隨即輕聲問道:“這次杜郎又預備如何施政代州?”

杜士儀笑著聳了聳肩道:“代州人口九萬餘,嵐州和忻州人口都在七萬將近八萬,朔州兩萬,蔚州近兩萬,雲州如今還要加上度稽部,方才堪堪兩萬。即便我在雲州令行禁止,剛到代州,督六州之地,卻是不能操之過急的。這時分,代州所貢諸生,應該還不曾行過飲酒禮起行,先待我見過這些本州才俊再作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