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州城西,常平倉。

當範若誠帶著杜士儀一行來到了這個擔負著平抑糧價重大職責的地方時,背後禁不住微微出汗。初秋的涼風很快帶走了他身上的燥熱,讓他連日以來昏昏沉沉的頭腦為之冷靜了下來。他不太明白,裴遠山為什麽要他帶杜士儀到這裏瞧看,須知他身為倉曹參軍,上任以來卻隻是到常平倉走馬觀花看過幾次,這會兒心裏也有些七上八下的。然而,看看杜士儀的那寥寥從人,又思忖其在路上對自己不冷不熱的態度,他最終決定暫且放下患得患失。

“使君,這就是代州常平倉。總共五座糧倉,足夠貯存兩萬石的糧食。”

見糧倉大使和副大使誠惶誠恐地出來行禮,範若誠便端著主管常平倉的主官架子,沉聲喝道:“使君要查看代州常平倉,還不速去預備”

見他如此作勢,糧倉大使和副大使對視一眼,同時暗自叫苦不迭。然而,兩人在杜士儀那威勢凜然的目光注視下,都不敢違逆,隻能答應一聲便硬著頭皮去安排。當帶著杜士儀來到第一座糧倉的時候,他們滿心希望杜士儀看到那滿滿堆著的糧袋稍作停留便走,誰知道對方隻是四處觀望了片刻,隨即輕輕吸了一口氣,竟是徑直舉步來到了其中一處高高堆起的糧袋前,繼而猛地拔出腰中佩劍,就這麽朝著其中一個袋子深深紮了下去。

“啊”

糧倉大使和副大使幾乎不分先後地發出了一聲驚呼。等到發現那糧袋之中順著劍刺破口就這麽漏出來的,赫然是沙土,而非粟米亦或是稻米,不但他們麵色慘白,連跟在杜士儀身後的範若誠也一時麵若死灰。他這個倉曹參軍上任以來常常因為別人的請托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常平倉裏也隻是看看就走,誰能想到還有這樣的名堂?當杜士儀轉頭看他的時候,他幾乎下意識地叫道:“使君,我真的一丁點都不知情一定都是他們欺上瞞下”

見範若誠如此膿包,杜士儀哂然一笑,繼而就輕輕一抖手腕,左手掏出一塊帕子,擦拭了劍身上沾上的浮土和灰塵,隨即淡淡地說道:“到下一座糧倉繼續看看。”

第二座第三座糧倉,所見仍然是同樣的光景,範若誠已經再也挪動不了步子,而常平倉大使和副大使也已經抖得如同篩糠似的,雙股戰栗完全不敢和杜士儀對視。當杜士儀似笑非笑地還要繼續前去查看的時候,兩人撲通一聲跪了下來,磕頭如搗蒜似的連聲求饒了起來。

“使君饒命,其他糧倉,其他糧倉也都是沙土……”

“咱們也不想的……”

杜士儀完全沒有聽兩人討饒的興趣,走到他們麵前看了一眼兩人腰間,他突然拔劍往他們身上挑去。就當兩人眼見劍光襲來,嚇得魂不附體,滿心以為杜士儀氣急敗壞要當場殺了他們的時候,卻不想隻聽得叮當兩聲,卻原來是他們腰間的鑰匙掉落了下來。直接用劍尖挑起鑰匙的杜士儀將其抓在手中,繼而再不看他們一眼,轉身就往外走去。

見此情景,常平倉大使和副大使一時呆若木雞,想爬起來追上去卻根本沒那力氣,隻有範若誠踉踉蹌蹌追上,腦際卻完全是一片空白。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追上去是否就能讓杜士儀相信他完全是失察,完全是被人蒙蔽了,可他卻明白,自己要是不抓緊機會解釋,那就完蛋大吉了這一刻,他完全忘記了今日的常平倉之行是裴遠山授意他攛掇的杜士儀,隻是拚命地跟上了前頭那個身影

第四座糧倉,發現依舊是沙土冒充的糧食,範若誠的腿已經完全軟了。然而,他仍是把心一橫一腳高一腳低地跟著杜士儀來到了第五座糧倉。可是,當杜士儀打開那大銅鎖,繼而拉開大門的一刹那,他就隻見數道寒光迎麵襲來,那一刻,他幾乎癱軟當場,唯一的反應就是自己必死無疑。

然而,那數道寒光卻在千鈞一發之際被人擊落。早有準備的杜士儀隻用左手拉開半扇門,右手卻早已經拔出劍來,借著右邊半扇門的掩護,單手以劍畫圈,輕輕巧巧擊落了那來襲的幾支箭。隻是,一旁劫後餘生的範若誠完全沒有意識到,那幾支箭的勁道是何等綿軟無力。因為那糧倉中傳出來的連聲呼喝,本來就已經完全走不動的他竟是於脆坐倒在地,幾乎就此昏厥。

“殺”

此時此刻,杜士儀的從者已經全都反應了過來,一時齊齊拔出兵器上前,護衛著杜士儀連連後退。當注意到杜士儀還伸手硬是拽起範若誠一塊後退的時候,好幾個從者心裏都是又納悶又懊惱。都這種時候了,還在乎這等膿包於什

眼見得糧倉中蜂擁而出的足足有二十多個全副武裝的大漢,其中有的人還拿著弓矢的時候,縱使這些從者無不是經驗豐富身經百戰,心裏也不免為之悚然而驚。

這等伏殺的格局,顯然是早就安排好的

“杜使君遇刺,快來人”

然而,這一聲扯開喉嚨的大叫,卻引來了對麵刺客中的一聲冷笑:“省省力氣吧這常平倉本就在城西最偏僻的地方,而且早已提早調開了人,就算你們叫破了喉嚨也別想有人來救上,殺了他們”

隨著這一聲令下,手持刀劍的眾人齊齊撲上,而後頭的弓箭手亦是人人挽弓如滿月。麵對這樣的必殺之局,盡管身前擋著杜士儀的那些精壯從者,範若誠終於再也禁不住這樣的壓力,兩眼一翻,就這麽昏厥了過去。而麵對那閃著寒光的箭鏃,杜士儀卻隻是稍稍眯起了眼睛。刹那之間,就隻聽一陣弓弦連響,就在他身前的從者們竭力揮舞刀劍,打算格擋開這一撥攻勢之際,卻發生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前頭那些手持刀劍就要攻上來的大漢們,竟是在後頭弓箭手們的這一撥突襲之下,大多數後背中箭頹然倒地。那哀嚎陣陣之中,還有人猶自不可置信地回頭怒罵道:“爾等這是想於什麽?”

“想於什麽?”接口的不是別人,正是杜士儀。他撥開身前的兩個從者,嘴角露出了微微笑容,“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一陣弓弦響,十數支箭之後,前頭那些手持刀劍的刺客,餘下來的僅僅隻有寥寥兩三人,而其中兩個盡管反應快躲開了要害,肩膀上腿上還是不幸中箭,這會兒狼狽不堪。唯一那個囫圇完整的漢子,卻是在震驚之後最最震怒的那個。他先是橫刀身前,滿臉不可置信地瞪著那些理應是同伴的家夥,眼見得那些挽弓的手絲毫不曾放鬆,自己隻要稍有異動就會成為靶子,再加上杜士儀剛剛那句話,他方才一下子意識到了什麽,竟是倒吸一口涼氣。

“你們……你們竟是串通一氣?裴遠山,你這個糊塗東西,你以為如此杜十九就會放過你不成”

“這次該省省力氣的應該是尊駕才對。”杜士儀越發笑容可掬,但譏誚之意更加明顯,“你以為你埋伏在其他各處的人還能好端端的?”

“你……”意識到自己如今是個什麽處境,那漢子登時眉頭倒豎。然而,就在他咬咬牙徑直將手中鋼刀往脖子上拉去的一刹那,就隻聽一聲錚的疾響,緊跟著,他便痛苦地捂著中了飛劍的手腕頹然蹲下。

好半晌,再次極力抬頭的他方才赫然發現,對麵的屋簷上一個女子赫然現身,隻是麵容籠罩在一襲白紗之中,怎麽都看不分明。一下子想到曾經在都督府席間表演劍舞的公孫大娘弟子嶽五娘這些天不知去向,如今此女分明便是,他頓時悔得腸子都青了。可這個時候,杜士儀身邊已經有兩個從者搶上前來,三下五除二把他捆得結結實實,嘴裏還穩妥地塞入了布團。至於另兩個逃過最初那一劫的漢子,也在權衡敵我對比之後,識相地丟下了武器。

直到這時候,杜士儀才側頭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範若誠,用腳尖捅了兩下,發現認識絲毫沒有蘇醒的跡象,他就哂然笑道:“先把這個沒用的家夥拖走。再去兩個人,看看留在另外一間糧倉的常平倉大使和副大使情形如何?”

今天這一幕來得異常突然,從者們沒有一個事先得到風聲的,這會兒雖說心緒還沒有平複,但仍然有人忍不住提出異議道:“使君,這些弓箭手敵我不明……”

“敵我不明的話,他們會自己窩裏鬥?自然是有人識破這些刺客狼子野心,故而助我一臂之力。”杜士儀微微一笑,見一行兩人從這一座糧倉之後的陰影處現身出來,頭前一人年約四十許,身材頎長,麵色發黃一臉病容,隻有眸子精芒畢露。而後頭跟著的從者低垂著頭,肩膀雄闊,體態勻稱,但右手所提的不是尋常武器,赫然是一把長長的陌刀

那中年人一直等來到那些弓箭手跟前,見人迅速收弦低頭肅立,他方才深深一揖道:“在下久仰杜使君盛名,卻始終緣慳一麵,想不到如今初見,竟是在今時今地,實在是慚愧無地自容。河東宗堂裴休貞有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