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憬罷相至今,整整十二年,相比罷相之後就迅速耗盡了光和熱,不數年就撒手人寰的姚崇張說張嘉貞等人相比,他可謂是得天獨厚。然而,並不是說宋憬心裏就沒有遺憾,並沒有惱恨——他固然風骨硬挺,人品卓著,可終究不是聖人,就連孔聖人都不是沒有七情六欲的人,更何況他?十二年來,他當過京兆尹西京留守,當過吏部尚書,當過尚書右丞相,若不是力不從心病痛在身,再加上眼看著朝堂上長江後浪推前浪,他也不會最終不顧兒子們的勸阻上書致仕。

緊挨著定鼎門大街東邊的明教坊深處,就是宋憬的私宅。這是他在武後稱帝年間官居鳳閣舍人的時候,那位君臨天下的女皇禦賜給他的。他至今還記得,在這位前所未有的女帝之下為官的情景。盡管武後偏愛男寵,軍略不足,但卻蓋不住她那高明的帝王心術,那巧妙的政治手腕,以及最重要的……不拘一格用人才的魄力縱觀開元這些名臣,姚崇也好,張說也好,他也好,張嘉貞也好……一個個人能夠嶄露頭角,都是武後親自拔擢重用的。

“天後陛下……”

躺在軟榻上的宋憬有些悵惘地念叨了一聲,隨即苦笑了起來。就在這時候,門外傳來了一個侍婢畢恭畢敬的聲音:“家翁,杜中書求見。”

杜中書這個奇怪的稱呼讓宋憬為之愣了片刻,等到醒悟過來杜士儀剛剛調回朝升任中書舍人,他立時一骨碌支撐著坐起身吩咐道:“快請”

一個請字過後,他便連聲吩咐人取見客的衣服換來。然而,兩個伺候的侍婢都是已經三十出頭,宋夫人挑了又選的人,此刻對視一眼,其中年長的那個便為難地說道:“夫人嚴詞吩咐過,家翁就算會客,也不能時間太長,二郎君也特地囑咐過……”

“杜君禮豈是尋常客人”宋憬厲聲一喝,見兩個侍婢都嚇著了,慌忙手忙腳亂地找了衣服給主人換上。等到不多時,外間人領著一個身穿大紅官袍的年輕人進來,兩人全都不由自主盯著人看了許久,最後方才醒悟到失禮,慌忙垂下頭再不敢窺視。

“廣平郡公。”杜士儀長揖為禮後,便看了一眼身上這官袍,無可奈何地解釋道,“因剛剛前往尚書省吏部關領上任,又去了中書省拜見蕭相國,也沒來得及回家更換衣物就匆匆前來,還請廣平郡公見諒。”

“剛剛回京,有的是事情要做,有的是人去見,何必先來見我這致仕之人?”話雖如此說,宋憬的臉上卻是笑著的,精神也一反這些日子的萎靡。吩咐了侍婢烹茶待客後,他就令她們暫且退下,等到招手示意杜士儀在身邊坐下,他也不寒暄,徑直問起了其在代州的所見所聞,以及這次幽州出兵的經過,如此一問一答,幾乎持續了兩刻鍾猶如公事奏對似的對話之後,他才一下子回過神來,一時自嘲地笑了笑。

“真是多年來的習慣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我都已經是致仕的人了,竟然還改不掉這個老毛病。”

“廣平郡公身在家中,心憂天下,士儀每每想及就覺得欽佩。”杜士儀見宋憬比兩年多前相見時清瘦了許多,而源乾曜業已在去歲年末去世,他不禁開口說道,“不過,既然已經致仕了,廣平郡公還是多多安心頤養,外頭那些紛亂的事由,讓應該管的人去管就好。”

“你說的我也知道,否則,我也不會上書請致仕。”宋憬微微閉上眼睛,輕歎一聲道,“年紀大了,很多事情已經都記得模模糊糊了,陛下雖恩準我免朝,可是,我不想別人問我一件事,我卻張口結舌答不上來;更不想自己說出口的話,一轉眼卻忘得於於淨淨;又或者一個不留神,舉薦什麽才能平庸的人,抑或是君前提出了什麽昏庸的建議。我曾經要強了一輩子,不想日後卻被人記住那丟臉的樣子。趁著我還沒有完全糊塗,我唯有請求致仕,更何況……”

說著自己這些年來力不從心的感受,宋憬在更何況之後,微微頓了一頓,隨即用幾乎隻有杜士儀能夠聽到的聲音說道:“朝中風氣,已經不如當年了。陛下雖然還能聽得進一些諫言,可是,那些隻會拍馬逢迎的人在禦前越來越多,我不希望自己一朝老糊塗了,成為這些人當中的一個。杜君禮,不要忘了當年你以梅花諫勸時的風骨無雙,不要忘了你為薑皎封還製書時的鐵骨錚錚,也不要忘了……”

杜士儀見宋憬說著說著,突然麵色一陣潮紅,仿佛是一口氣沒接上來,他登時大吃一驚,連忙又是推拿,又是揉按,好一會兒,終於讓宋憬恢複了過來。他本待想請這位老人好好休息,自己改日再來拜訪,卻不想宋憬竟是緊緊抓著他的手不放。

“不要忘了,源翁也好,我也好,對你都寄予厚望君禮,外間流言甚多,隻要立身持正,邪氣不能傷”

杜士儀沒想到宋憬也察覺到那股暗流了,連忙正坐長揖答應。而這時候,外間送茶的婢女也已經來了。然而,她才剛剛給杜士儀送了一盅茶,就隻聽宋憬開口說道:“喝了這杯送客茶,你就走吧。記住,從今往後我隻是一個閉門謝客養病的尋常老人,你不要再來看我了。你有你自己的路要走”

這話不但讓那婢女為之一驚,杜士儀也一下子怔住了。然而,麵對宋憬那雖則已經無神,卻依舊堅定的目光,他終於知道,宋憬已經決意退出朝堂,當下,他一口一口慢慢喝完了那一盅滾燙的茶,放下茶盅後就站起身道:“廣平郡公放心,我一定不負所望”

見杜士儀起身施禮後大步離去,宋憬的臉上不禁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雖有幾個兒子,但無一繼承他那硬挺的性子,本待致仕之後含飴弄孫,可孫兒們已經大了,他也力不從心了。倘若他能有杜士儀這樣的兒孫,也許就不用擔心死後令名了吧?

離開宋宅,杜士儀不由得心頭沉甸甸的。生老病死原本乃是人生常事,可見慣並不等於能夠習慣。今日他剛剛回到洛陽,從公務到私事一圈轉下來,已經有些身心俱疲,而家中妻兒不在,他不禁不太想回到那空空如也的地方,而嶽父王元寶在此前的消息中並未到洛陽來,而是仍在長安,玉真公主金仙公主雖在洛陽,傍晚去訪也不妥當,他想了想後,回到觀德坊私宅門口,叫了張興出來會合,便對赤畢吩咐道:“去永豐坊。”

這三個字一出口,張興便有些吃驚地問道:“使君前去拜客,我隨行是否有些不妥?”

“剛剛去拜會廣平郡公,帶著你也許不妥,但眼下是去拜訪一位長輩,帶你去也無妨。”杜士儀見張興仍然有些心中惴惴,待其上馬之後追上了他,僅僅落後半步,他就笑著說道,“想當初我家道中落,雖求學於嵩山盧師,可家中書卷因為大火散失殆盡,所以一度寄居於妹婿崔十一郎家中。永豐裏清河崔氏藏所藏珍籍不下萬卷,我幾乎日日浸**其中抄錄瀏覽,至今那段日子都是我人生中最寶貴的經曆之一。”

“我以前就聽說杜使君抄過書,那會兒還有些不信,沒想到竟然是真的”張興自己就經曆過這種艱苦卻痛並快樂著的日子,一時更加覺得驚異。大唐建國以來,出自五姓七望的名臣不計其數,崔泰之崔諤之兄弟原本並不起眼。然而,當他聽杜士儀說起崔諤之竟是接連參與了誅除張昌宗張易之兄弟,而後又誅除韋後,這才得以爵封趙國公的那段經曆,他不禁肅然起敬。

要知道,身為世家子弟卻敢從任所潛回,參與這種最要命勾當的,足可見膽色謀略無一不出眾

“隻可惜,趙國公去世實在是太早了”

杜士儀如此歎息了一句,張興深有同感,而一旁本是出自崔氏的赤畢,想到當初崔諤之率領他們殺進皇宮時的情景,竟覺得恍若隔世。一晃,他跟著杜士儀已經十幾年了,而崔諤之辭世也已經十幾年了,盡管崔家兄弟們並不算出類拔萃,可相比某些人家長輩故去便立時門第傾頹,崔氏門風猶在,杜氏這門姻親暫且不提,就連女婿王縉,入仕之後步子也走得很穩,足以為崔家兄弟們的臂助。

永豐裏崔宅門前列戟的景象,因為崔諤之的辭世,已經不再得見,但烏頭門內朱漆門的顯赫之姿猶存。杜士儀帶著張興騎馬進了烏頭門,到正門前頭下馬之際,正值裏頭有人出來,和自己麵對麵撞了個正著,卻是王縉。

王縉也沒料到杜士儀今日回洛陽,打了個照麵一愣之後,他便立時上前一把抓住杜士儀的袖子,連聲說道:“我正想你幾時回來,打算找你說話,沒想到你就自己送上門來了來得正好,今天先陪我喝個大醉再說”

這是王縉?不是李白王翰王之渙那些酒鬼附體?

杜士儀隻來得及對張興吩咐了一聲跟上,就被王縉給拽了進去。總算等到進了崔宅走了一箭之地,王縉方才終於鬆開了他的手,隨即麵帶苦澀地說道:“都說禦史台大理寺刑部盡皆法吏,公正嚴明,如今看來,簡直狗屁眼看著兩個無辜孩子求到我門上,我卻隻能狠心把人拒之門外,暗地裏給了些錢,隻當成沒這麽一回事,公理不能伸,律法不能明,這法吏當得著實沒有半點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