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裴光庭在去歲年末時就病了,甚至於幾度請假病休,但畢竟正月開選門之後就複出了,因此,絕大多數人都沒料到,這位年富力強的宰相竟會突然去世。而就在朝中給裴光庭治喪的時候,太常博士孫琬更是在擬定裴光庭的諡號語出驚人,道是裴光庭用循資格之法,有失用人才之道,最後竟是請諡曰克。堂堂宰相竟然在死後要被人這樣清算,裴光庭的親朋故舊固然大為震驚,可眼看閻麟之因過官榜之事被流嶺外,噤若寒蟬的人更多,一時無人敢言。

臨近黃昏,一個仿佛是喝得醉醺醺的中年人拐進了坊中一條十字小街,突然扶住了一邊的圍牆,摳著喉嚨稀裏嘩啦狠狠嘔吐了一氣。當他終於站直身子之後,臉上不禁露出了一絲難以名狀的惘然。為官十年,終於升為左拾遺,成為了名副其實的天子近臣,可就因為他是裴光庭舉薦任用的人,此次裴光庭一死,他也連帶遭了秧,據說有人抓住了他當年在初任縣尉的時候,曾經斷過的一樁人命案有差池,別說左拾遺,隻怕他這一貶,不知道要到什麽窮山惡水去窩著

“憑什麽我唐明就是這個下場,我不甘心”

“不甘心什麽,不甘心就這麽背著汙名被貶出京,還是不甘心從此之後默默無聞?”

耳邊突然傳來的這個聲音讓唐明回過神來,他茫然四顧想要找出說話的人,可是,喝了太多酒的他幾乎喪失了集中力和大多數感官,不論他怎麽看都沒找到對方的所在。當那個不知道隱藏在何處的人再次重複了一遍這話時,他終於忘乎所以#嚷嚷道:“我不在乎一時汙名,可我不想這輩子就這麽葬送了我出身寒門,好不容易才當上左拾遺,我不甘心碌碌無為一次次地為了考選而鑽營蕭相國出身名門軍功彪炳,為什麽就容不下我一個小小的左拾遺?”

這是鮮於仲通兩天之內見的第六個人。杜士儀直言不諱地把蕭嵩交托的任務告訴了他,也直言不諱地說,自己想要從中遴選遴選,看看是否有可用之人。至於遴選的標準,杜士儀沒說,他隻能自己琢磨。此時此刻,聽到對方拚命發泄著心頭的怨怒,他暗自慶幸這位新晉左拾遺因為貧寒,宅院也在長安各坊之中最偏僻之處,因此沉默了一會兒就沉聲問道:“你說蕭相國容不下你,那我問你,你覺得你有什麽了不得的能耐?”

不等對方回答,他又補充了一句:“不要拿什麽文采斐然之類的俗套來糊弄人,如今朝中有文辭清麗如張子壽張侍郎,也有旁征博引如杜君禮杜中書,你就算能蓋過那兩位的文采,自忖可能寫出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這般讓人不能更易一字的佳句?”

盡管不如張興跟著杜士儀長久,但鮮於仲通在這大半年裏耳濡目染,漸漸品出了杜士儀的用人之道——那就是實用。盡管諸如李白孟浩然王之渙這樣的名士,杜士儀確實對他們禮敬非常,之前的王昌齡和高適亦是如此,杜士儀還曾經幫王昌齡求過官,又資助他們二人前往遊西域,可這種幫助並不是沒有底限的。恰恰相反,這次十銓注擬的時候,杜士儀在眾多選人之中給予美缺好缺的,往往是那些有一技之長的人。

所以,他直接打掉了對方的滿腔自負,這才不慌不忙地等著對方的反應。

“我……我……”唐明沒想到對方的每一句話都戳到了自己的痛處,盡管仍舊醉著,可那最後所謂不能更易一字的佳句,他也同樣沒能找到反駁的語句,所以,他在扶著牆勉強站直了身子之後,最終咬牙切齒地說道,“我任縣尉的時候,兩任都是捕賊尉,故而每歲賊盜竊案,全都是我親自審結。永徽律疏我背得滾瓜爛熟,判詞亦寫過數百道,那些書判拔萃科的書判固然看似精彩,可決計比不上我兩任捕賊尉六年的曆練”

“既然能有一技之長,隻要你沒有泯滅希望,那就未必會就此沉淪不為人知。喝酒若是娛情則可,若是消愁,豈不聞借酒消愁愁更愁?如果還想將來有複起之機,那就少喝些吧”

唐明聽著這勸告,隻覺得眼前一片模糊,心中更是酸澀難當。他何嚐不知道到了這個份上,喝得酩酊大醉也不過是麻醉自己,可他一個小人物能有什麽辦法?朦朧之中,他隻覺得有一個人扶住了自己的胳膊往前走,雖則努力辨識,可亦是不過發現了對方那年輕的年紀,可對方麵容他卻隻瞧得模模糊糊。等到進了家門後,兩個小童聞訊出來扶住了他,他就腦袋一歪什麽都不知道了。

五日之內,鮮於仲通和張興幾乎是馬不停蹄地見了一個又一個人,最終,站在杜士儀麵前的兩人交出了各自的名單。

蕭嵩雖說號稱要把裴光庭簡拔的人全部趕盡殺絕,但也並不是指每一個和裴光庭有關聯的人,比如中眷裴氏在朝中就有好幾位官員。蕭嵩的目標,盡是放在裴光庭從外任擢升,或從赤縣京縣的佐官上提拔任用,現如今仍舊品級較低的那些拾遺補闕,以及禦史台的一些禦史,至於要動的高官就隻有門下省給事中。這些都是位卑權重的美缺,每一次換宰相,這些位子上的人幾乎都會經曆一次大變動,隻不過這次蕭嵩的動作格外快而已。

“這就是你們遴選出來的人?”杜士儀看著兩邊加在一塊的六人名單,見鮮於仲通和張興同時點頭,他便站起身道,“好,剩下的,我來想辦法正因為裴侍郎也覺得如此一竿子打落實在是太過草率,我才能爭得這五天時間,也辛苦你們兩人了。”

見杜士儀拱手,鮮於仲通慌忙還禮不迭,而張興則笑著說道:“中書就不怕我們隻是敷衍了事,未必能從中遴選出真正的人才?”

“區區五日,就算謬誤,你們必然也已經盡力了。更何況,每個人之後都標注了他們的擅長之事,想來你們絕對不會連這個也看走眼。最重要的是,我自然信得過你們。”杜士儀見兩人都露出了感動的表情,他便頷首道,“連日奔走辛苦,接下來這幾日你們便先行休息吧。”

門下省侍中和黃門侍郎之位盡皆空懸,自然是覬覦者眾多,誰都知道,若要擇選新相,按照從前的規矩,最大的可能就是尚書省六部的尚書侍郎以及尚書左右丞,然而,在此之前,裴光庭的諡號問題依舊懸而未決。太常博士孫琬提出的諡法過於嚴苛,這是誰都知道的事實,可裴光庭盡管為官多年,但因為性子的問題,相交的官員並不多,親朋故舊又被蕭嵩的鐵腕給嚇著了,竟是沒多少人敢據理力爭。身為族弟的裴思簡倒是爭了,但他這個武夫怎抗得過眾多文人?

在這種情形下,杜士儀給高力士送了一個信,就在這天傍晚,李隆基便傳下口諭,命他去裴家送官給祭禮。送祭禮本不是中書舍人的職責,因此杜士儀登門的時候,裴家上下全都意外得很。前來幫襯喪禮的裴思簡見杜士儀在殯堂上行禮致意,突然在裴稹這個喪主還禮之後開口叫住了杜士儀。

“杜中書,你我也算是在代州有過一麵之緣,可否借一步說話?”

杜士儀和裴光庭幾乎談不上交情,平康坊裴家也是第一次來,因此裴思簡突然嚷嚷出這麽一句話,裴稹不禁呆住了。然而,母親因悲慟而無法見人,家中裏裏外外全都是他操持,他不甚明白族叔留住杜士儀的理由,當杜士儀答應了之後,他更是隻覺得大為不可思議。

自己這位父親頗為推崇,雖看似病弱卻武藝高強的族叔,竟是和杜士儀有什麽交情麽?

裴思簡見杜士儀答應了,又對裴稹說:“道安,你是你阿爺唯一的兒子,有些事情需要你在場。可否借你阿爺生前的書齋用來說話?”

盡管不明所以,但裴稹畢竟是世家子弟,察言觀色這種最基本的東西自不會缺乏,最終還是答應了。等到進了書齋,眼見得裴思簡竟是吩咐了自己的從人在外看守,裴稹不禁有些不快,可下一刻,裴思簡就說出了一句讓他不可思議的話來。

“道安,不瞞你說,之前杜中書在代州長史任上,曾經為我中眷裴氏掩去了一樁足以敗壞族名的醜聞。”

裴思簡用這麽一句石破天驚的話作為開場白,一五一十將當日之事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一遍,見裴稹又是驚異又是感激,竟對杜士儀深深一揖,他也就順勢誠懇地向杜士儀拱手說道:“杜中書,我知道你素來是正人君子。我族兄剛剛亡故,蕭相國便如此咄咄逼人,甚至連族兄的諡號也要算計,這實在是欺人太甚了杜中書光風霽月,難道這一次就不能仗義執言?”

不愧是裴思簡,直接就用正人君子光風霽月這八個字擠兌上來了

杜士儀見裴稹立時同樣麵露期冀地看著自己,他便搖了搖頭道:“並非我不肯幫忙,蕭相國此次確有過分之處。但是,這件事外人相爭,並不是最妥當地辦法。我隻想問裴公子,是想要在裴相國故去之後同樣不敢小覷這昔日宰相門庭,還是靠裴相國留下的餘蔭,就這麽庸庸碌碌過完下半生?”